你的「現在」決定了過去
年輕人:那就請問一下囉。您說要再次學習阿德勒的哪一部分呢?
哲學家:明辨自己和他人的言行舉止,去思考潛藏在背後的「目的」。這是阿德勒心理學的基本論點。
年輕人:我知道啊,就是「目的論」嘛。
哲學家:你可以簡單地說明一下嗎?
年輕人:我試試看。不論過去發生了什麼事情,並沒有辦法因此而決定些什麼。而且過去是不是有過創傷,也跟現在沒有關係。因為人並不是受過去的「原因」而推動,是循著現在的「目的」在過日子。像是那些說出「因為過去家庭環境不好,所以性格變得灰暗」之類的人,就是說著人生的謊言。事實上,是心裡先有了「不想因為與他人的瓜葛而遭到傷害」這樣的目的,並且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才選擇不必與任何人有瓜葛的「灰暗性格」;然後再把「過去的家庭環境」拿出來,當成自己選擇這種性格的藉口⋯⋯是這樣子吧?
哲學家:是,請繼續說下去。
年輕人:總之,我們並不是受過去發生的事情而支配,是藉由「如何定義」那些事來決定自己的人生。
哲學家:沒錯,就是那樣。
年輕人:當時老師還說:「無論之前你的人生發生過什麼事,那對你將來要怎麼過日子一點影響也沒有。決定你人生的,是活在『當下』的自己⋯⋯」我這樣理解沒錯吧?
哲學家:謝謝你。沒有錯。我們並不是那種任由過去的創傷擺布、脆弱不堪的個體。阿德勒的思想,是以對人類的尊嚴和可能性有著強烈信任為基礎的,認為「人,無論何時都能決定自我」。
年輕人:嗯,我知道。不過我還是沒有辦法完全擺脫「原因」的強烈影響。一切都要用「目的」來解釋太難了。例如就算有著「不想要與他人有瓜葛」這樣的目的,但一定還是有個什麼樣的「原因」才有這樣的目的。目的論對我來說,雖然是一個突破而嶄新的觀點,卻不是無所不能的真理。
哲學家:那也沒關係。透過今天晚上的對話,或許會出現一些改變,也或許不會。一切決定都在於你,我不會強求。那麼,就請你先聽聽其中一個說法。
不論在任何時候,我們都是一個可以決定自我的個體,可以選擇嶄新的自己。只是儘管如此,我們卻相當難以改變;即使強烈希望有所改變,還是改變不了。究竟是為什麼?你對這有什麼看法?
年輕人:是因為根本就不想改變?
哲學家:就是這樣。而這也會關係到「什麼是變化?」的提問。如果要說得大膽一點,所謂的變化,就意味著「死亡」。
年輕人:死亡?
哲學家:假設現在的你正為人生苦惱好了,而且你是想要改變的。可是所謂的改變自己,同時也意味著要放棄「眼前的自己」,做個了斷。否定「眼前的自己」,並且為了不讓他再度出現,要將他埋進墳墓裡。因為必須做到那種地步,才會重生蛻變成「嶄新的自己」。
這麼說來,就算你對現狀有許多不滿,但真的有辦法因為這樣而選擇「死亡」嗎?能夠因為這樣投身跳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嗎?⋯⋯這件事並沒有那麼簡單。
所以人們不會試圖去改變,再怎麼痛苦,也想「照現在這樣就好」。然後為了肯定自己的現狀,找尋「照現在這樣就好」的說詞去過日子。
年輕人:嗯。
哲學家:那麼,你認為當一個人試著積極肯定「現在的自己」時,這個人會用什麼樣的色調去裝扮過去呢?
年輕人:啊,也就是說⋯⋯
哲學家:答案只有一個。也就是針對自己的過去,歸納出「雖然曾發生過許多事,但現在這樣很好」的結論。
年輕人:⋯⋯為了肯定「現在」,所以也要肯定不幸的「過去」。
哲學家:對。前面你提過一個向老師表示「謝謝您當時那麼嚴格教導我」的人,他們就是試圖積極肯定「現在的自己」,於是過去的一切都成了美好回憶。因此,不能單憑這些表達感謝的話語來贊同那種強權壓制式的教育。
年輕人:因為想認為「現在這樣很好」,所以過去會成為美好回憶⋯⋯欸,有意思,就這種紙上談兵的心理學來說,的確是很有意思的探討。可是我並不同意這樣的說法。為什麼?我就是最好的證明。我的狀況完全無法套用在您剛才那一番論調裡!對於國、高中時代那群嚴厲而蠻不講理的老師們,我到現在還很不滿。就算這樣的態度不對,我還是一點感謝的想法也沒有。那段簡直像在監獄裡的學校生活,根本就不會讓我有什麼美好回憶!
哲學家:那是因為你對「現在的自己」並不滿意吧。
年輕人:您說什麼?!
哲學家:如果要進一步做更犀利的探討,那就是為了將現在這個距離理想還很遙遠的「自己」正當化,所以把自己的過去塗上灰色,想歸咎於「都是因為那所學校」或「因為有那樣的老師」。然後以「如果當初念的是好學校、遇上好老師的話,自己也不至於會像今天這樣」的想法,試圖活在某種可能性之中。
年輕人:您、您這麼說太過分了!到底有什麼根據可以這樣胡亂猜測?!
哲學家:真的可以斷言是胡亂猜測嗎?因為問題不在於過去發生了什麼事,而是「現在的自己」如何定義那一段過去。
年輕人:這些話請您收回去!您對我又知道些什麼?!
哲學家:你聽好了,我們的世界裡,根本不存在所謂真正的「過去」,有的不過是大家根據各自的「現在」加以塗鴉上色,並各自賦予其解釋。
年輕人:⋯⋯這個世界裡,過去並不存在?!
哲學家:是呀。所謂的過去並不是無法喚回,單純只是因為它「並不存在」。如果不深入探究到這一點,就無法逼近目的論的本質。
年輕人:哼,真是太氣人了!胡亂猜測之後,又來一個什麼「過去並不存在」?!編派了一堆滿是漏洞的空話,然後又打算這樣矇混過關嗎?求之不得!這些漏洞就讓我來好好挖開,追根究柢一番!
哲學家:這番說法確實是難以接受沒錯。不過只要冷靜地將事實堆疊起來,相信你一定也會表示贊同。因為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方法了。
年輕人:看來您是因為對思想的狂熱而燒昏了頭吧!如果過去不存在的話,那「歷史」又算什麼?難道連您最愛的蘇格拉底還是柏拉圖都不存在了嗎?就是因為說出這種話,才會遭人嘲笑不科學啦!
哲學家:所謂的歷史,是由各年代掌權者不斷竄改的大篇幅故事。歷史總是基於當代權力核心中「我才是正義」的論調,再經過巧妙竄改。所有的年表與歷史書籍,都是為了證明當代掌權者的正統性而編纂的虛假著述。
歷史之中,向來認定「當今」最為正確,某個政權被扳倒後,取而代之的執政者就會將過去重新撰寫。這一切,不過就是為了說明自己的正當性,其中並不存在語言原本所意味著的「過去」。
年輕人:可是⋯⋯!!
哲學家:比方說,某個國家的武裝組織策動了軍事政變。經過鎮壓後,如果政變宣告失敗,這些人大概就會以「反賊」的身分在歷史中留下汙名吧;但另一方面,要是軍事政變成功打倒了原有政權,歷史中的他們就會成為抵抗強權的「英雄」。
年輕人:⋯⋯是因為歷史總是由勝利的一方去改寫?
哲學家:以我們個人來說也一樣。每個人都是「我」這篇故事的編撰者,由於過去必須證明「現在這個我」的正統性,所以能隨心所欲去改寫。
年輕人:不對!每個人的情況並不一致!個人的過去,甚至是記憶,這些是屬於大腦科學的範疇。不要混為一談!!這不是老師您這種跟不上時代的哲學家強出頭的時候!
哲學家:關於記憶,你要這麼想:人們會由過去發生的眾多事情中,只挑選出與當下「目的」一致的事項加以定義,並做為自己的記憶。反過來說,與當下「目的」相違背的事情,則會由記憶中消除。
年輕人:您說什麼?!
哲學家:我舉一個諮商案例來說明吧。有一次,我為一名男性進行諮商輔導,他說出一段童年時期「被狗攻擊並咬傷腳」的記憶。據說,他的母親平常就會提醒他:「如果遇上流浪狗,要站著不動。只要你一跑,狗就會追上來。」因為過去那個年代,常有一些流浪狗在路上遊蕩。結果有一天,他在路邊遇上流浪狗,同行的友人拔腿就逃,而他聽從母親的交代,站在原地不動。可是後來他卻遭到流浪狗攻擊,還被咬傷了腳。
年輕人:老師的意思是,那段記憶是虛構的謊言?
哲學家:不是謊言,實際上他是真的被咬了,但這段經歷應該還有後續的發展。在經過幾次諮商輔導後,他終於想起後來發生的事。據說,當他被狗咬傷而蜷縮在一旁的時候,有一位騎著腳踏車的男子將他救起,直接送到醫院。
剛開始進行諮商輔導的時候,他所抱持的生活型態(世界觀)是「世界充滿危險,人人都是敵對者」。對他來說,被狗咬傷的記憶,就是用來象徵這個世界充滿危險的證明。可是當他漸漸開始覺得「世界是安全的,人人都是我的夥伴」時,那段足以佐證的插曲就被挖掘了出來。
年輕人:嗯。
哲學家:自己究竟只是被狗咬了,還是也受到了他人救助?阿德勒心理學之所以號稱「使用的心理學」,也是源自於「可以選擇自己人生」這一點。不是過去決定了「現在」,而是你的「現在」決定了過去。
可惡的他,可憐的我
年輕人:⋯⋯您是說,我們選擇了自己的人生,還有自己的過去?
哲學家:嗯。無論是誰,人生路上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吧。任誰都會有悲傷、挫折,甚至是讓人幾乎要咬牙切齒的那種悔恨遭遇。可是為什麼有些人能將過去發生的悲劇當成「教訓」或「回憶」來述說,而有些人至今仍遭受過去束縛捆綁,認定那是不可侵犯的心靈創傷?
這其實並不是受到過去束縛。而是那段包裝在不幸之下的過往,正是他們所需要的。換一種更嚴厲的說法,不過就是藉著沉溺於悲劇這壺劣酒,試圖忘記「如今」不得志的痛苦。
年輕人:您不要太過分了,這樣的說法根本是厚顏無恥!什麼叫做悲劇的劣酒?!您所說的全都只是強勢者的理論,是勝利者的論調!根本就不了解遭欺負凌虐的人有多痛苦。完全是在侮辱他們!
哲學家:不是的。正因為我相信人類所擁有的可能性,才會否定沉溺於悲劇中的做法。
年輕人:不,您過去的人生究竟如何,我本來就不打算問,但是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總而言之,您從來沒有遭遇過重大挫折與不合理的對待,就那樣一腳踏進虛無縹緲的哲學世界裡,所以才有辦法那麼輕易就切割他人心中背負的傷痛。您根本就是太好命!
哲學家:⋯⋯看來你似乎難以接受這個說法。那就試試看這個吧,有時候我們在諮商輔導中也會用到的,就是三角柱。
年輕人:喔∼好像挺有意思的。這是做什麼用的?
哲學家:這個三角柱代表著我們的內心。現在從你所坐的位置看過來,應該只看得到三個平面中的兩面。這兩面分別寫了些什麼?
年輕人:一面是「可惡的他」,另一面是「可憐的我」。
哲學家:沒錯。來到這裡尋求諮商的人,差不多都是繞著這兩個話題打轉。像是一邊掉淚,一邊訴說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不幸,或是談論那些苛責自己的他人,還有對自己所處這整個社會的憎惡。
其實不只是諮商。像我們和家人或朋友談心、商量一些事情的時候,要對當下的自己正在說些什麼有所自覺是相當不容易的。不過,要是將那些東西視覺化,便可以充分了解人們終究離不開這兩個話題。說到這裡,想必你心中已經有個底了吧?
年輕人:⋯⋯不是責備「可惡的他」,就是訴說「可憐的我」。對啦,是可以那麼說沒錯啦⋯⋯
哲學家:但是我們真正應該談論的重點卻不在這裡。不論你如何尋求旁人對「可惡的他」能有與你一致的觀點、如何陳述「可憐的我」;以及即使有人願意聽你訴說、能給你一時的安慰,但那些都無法真正解決問題。
年輕人:那到底要怎麼做?
哲學家:三角柱上看不見的另一面。你認為這裡寫了些什麼?
年輕人:唉,您就別賣關子了,給我看吧!
哲學家:好。這上面寫了什麼,請你念出來聽聽。
哲學家拿出一個用紙摺成的三角柱。從年輕人所在位置可以看到的,只有三個平面中的兩面。上面分別寫著「可惡的他」,還有「可憐的我」。哲學家說,那些煩惱苦思的人所訴說的,其實不過就是這兩項的其中之一。接著,哲學家以細長的手指緩緩轉動三角柱,露出寫在最後一面的字。就像在年輕人心口上挖了個洞似的那一行字。
阿德勒心理學中沒有「魔法」
年輕人:⋯⋯!!
哲學家:來吧,念出聲音來。
年輕人:⋯⋯今後該怎麼辦?
哲學家:是的。我們真正應該討論的正是:「今後該怎麼辦?」不必說什麼「可惡的他」,也不需要「可憐的我」。不管你再怎麼樣大聲嚷嚷,我大概也只會聽聽就算了。
年輕人:您、您實在是太冷酷無情,太壞心眼了!
哲學家:並不是因為漠不關心才當耳邊風。而是因為其中並沒有應該討論溝通的重點,所以聽聽就算了。如果在我聽過「可惡的他」或「可憐的我」這樣的內容後,能表示「真是辛苦了」「完全錯不在你」什麼的,與你站在同一陣線的話,確實可以讓你得到一時的安慰,甚至你還會覺得幸好有來這裡接受諮商輔導、幸好找了這個人商量等等,因為這樣而感到滿足。
不過,從明天開始的每一天將如何改變?難道不會因為再次受傷就又想尋求慰藉?到最後豈不是成為一種「依賴」?正因為如此,阿德勒心理學才要討論:「今後該怎麼辦?」
年輕人:可是如果要認真思考「今後」的事,還是得先讓人家知道「目前為止」的經過吧!
哲學家:不。你現在就站在我面前。只要知道「眼前的你」就已經十分足夠了。就理論上而言,我沒有必要知道「過去的你」。我再重複一次,過去並不存在。你所述說的過去,不過是經由「現在的你」巧妙編撰的故事。這部分請你要明白。
年輕人:錯了!您只是隨便找個歪理要指責人家,叫人「別再發牢騷」而已!您根本就漠視人類軟弱的一面,不願意體貼支持軟弱的人,強迫推銷那一套傲慢而強勢的理論罷了!
哲學家:不是那樣的。比方說,平常我們諮商師也會把這個三角柱遞給來尋求輔導的對象。然後請對方:「不論說些什麼都沒關係,但是請將跟現在要說的內容有關的那一面轉向你自己。」結果大多數人都會主動選擇「今後該怎麼辦?」並開始思考它的內涵。
年輕人:自己⋯⋯主動嗎?
哲學家:另一方面,也有不少其他派別的諮商師,採取不斷追溯過去的手段,徒然刺激對方使得情緒爆發之類的震撼療法。不過,根本沒必要那麼做。
我們既不是魔術師,也不是魔法師。我再說一次,阿德勒心理學中沒有「魔法」。相較於神祕的魔法,這其實是具建設性的、科學的,基於對人類尊敬的一種理解人性的心理學。這就是阿德勒心理學。
年輕人:⋯⋯呵呵,您竟然還敢用「科學的」這個說法?
哲學家:是的。
年輕人:好吧,我認了。您這個說法,眼前我先接受了再說。那麼就讓我們來好好討論一下關於我的「今後」,也正是我所面臨的最大問題,還有身為一名教育工作者的明天該怎麼辦!
本文節錄自:《被討厭的勇氣 二部曲完結篇:人生幸福的行動指南》一書,岸見一郎、古賀史健著,葉小燕譯,究竟出版。
圖片來源:unsplash Evan Kirb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