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哈不是人魔。但是人魔愛巴哈。
善彈風琴的巴哈為上帝創作許多清唱劇來歌頌上帝慈悲恩澤,合唱曲「約翰受難曲」及「馬太受難曲」更深受教徒及樂迷喜愛,莊嚴聖潔肅穆是多數人對巴哈作品的基本認知。
但是人魔為什麼迷戀巴哈?
在「紅龍(1989大懸案)」「沈默的羔羊」和「人魔」3部曲小說中創造出Lecter Hannibal這位超級恐怖人魔的小說家湯瑪斯‧哈利斯(T.Harris)並沒有告訴大家為什麼,就像希特勒很喜歡華格納和貝多芬的音樂一樣,沒有為什麼,他也是有耳朵的凡夫俗子,聽到了就是喜歡嘛!
但巴哈是可以來做文章的。
行家要向古典音樂的新手介紹入門作品,通常不會先選巴哈,而是慢慢從輕鬆小品轉進,愛聽巴哈的人,都是有了一定品味之後,才會理解,才會接受,才會戀眷,巴哈無可避免地成為一種品味和身分的標記。
正因為巴哈的品味不凡,所以哈利斯特地讓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變成佛羅倫斯神探拼湊人魔蹤跡的一大線索。
因為,人魔在逃脫療養院時就是在聆聽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猛然發狠,出其不意咬掉看護士的舌頭。這是線索A。
因為,人魔在彈奏郭德堡變奏曲時,左手的指鍵滑音有點不順暢,因為他的左手曾經開過刀。這是線索B。
躲在人魔屋外的名探就這樣聽著郭德堡變奏曲,他想到線索A,想到線索B,從A加B確定這位即將就職的圖書館館長就是他期待已久的人魔獵物。為什麼是巴哈?為什麼喜歡巴哈音樂的人,卻能犯下驚世駭俗的殺人案?巴哈的音樂裡潛在有這樣強烈的暴力因子嗎?
原著小說沒有說,電影導演也沒有說,他只是照著小說的安排,讓巴哈的音樂成為電影中最弔詭的暴力基因。
人類的歷史本來就是一頁接一頁的殺伐史,古今多少將相深信「唯殺人者能一之」,人魔快意恩仇,不求世間的同情,正因為他常駐黑暗,所以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對待黑暗中的邪惡勢力,巴哈是他的祈禱文,巴哈也是他的告解詞,在最平和柔暢的樂音中,我們才豁然明白,有了光,才有了黑暗的對比,有了白,才是黑暗的色澤,真要通體漆黑,沒有光的映照和對比,就很難顯現黑的層次了。
打造不同的「藍色多瑙河」
電影「人魔」讓人不寒而慄,主要是巴哈的音樂扮演著陰森的心理造境功能,傑出的電影人其實都很喜歡用古典音樂說故事,而且說的是與眾不同的故事。
已故大導演史丹利‧庫布立克用了約翰‧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將人類從黑猩猩祖先把一根骨頭拋上天的遠古時代直接跳轉進他想像的21世紀,骨頭轉化成了太空船,成了太空船在宇宙無重力狀態下自由翔舞的未來美景。
同樣是這一首「藍色多瑙河」,在南斯拉夫導演艾密爾‧庫斯杜立卡處理下,卻成了電影「爸爸出差時」中那位思念父親的小男孩夢遊時出現的主題音樂,因為夢遊,所以他撞見了共產社會裡偷偷摸摸在黑夜裡偷情,或是搞清算鬥爭的種種醜陋事端。多瑙河的波光瀲灩,而人間男女呢?
同樣是「藍色多瑙河」,大陸導演胡安用它來表現北京人初次看到默片電影時驚喜莫名,人的頭和肢體就情不自禁隨樂擺舞的陶醉自得。「藍色多瑙河」真是好用,相似的音樂主題在「人魔」中卻成了困居輪椅的復仇富商,一想到人魔就要束手就擒時就喜不自勝的背景音樂。史特勞斯一輩子也沒料到他為華麗舞會所創造的曲子竟然可以拿來裝飾人心的仇恨種子。
因為,音樂沒有動,是人心在動,音樂的符號,音樂的意義在不同的人心解讀下,就完全改變了。
在「奧林匹亞」紀錄片裡,奧運主辦國德國好不容易得了金牌,會場中演奏的德國國歌是貝多芬的快樂頌,希特勒趾高氣昂擺出45度納粹舉手禮,向偉大的祖國運動員致敬。
東西德統一的那一天,德國人不是興高采烈地在布蘭登堡門上演出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用快樂頌來表達兩德統一的歡欣鼓舞嗎?
是的,有普魯士血統的貝多芬,是德國樂聖,希特勒也愛聽他的音樂,但是誰說愛音樂的孩子不會變壞?誰說愛音樂的孩子不會手染鮮血?
就像貝多芬曾經將「英雄」交響曲獻給拿破崙一樣,愛聽古典音樂的希特勒照樣頒布猶太滅種的屠殺令,就像他手下的士兵在「辛德勒名單」中一面彈著巴哈的音樂,一面踩著音樂的旋律,讓槍空火芒和猶太人的吶喊尖叫聲,點亮了整個夜空。
這也就是為什麼庫布立克在他的電影「發條桔子」中要用「快樂頌」來治病的原因。醫生為了治療病患的暴力迫害症,要他目不轉睛地眼看納粹屠殺紀錄片,耳朵卻聽著「快樂頌」,讓他從此一聽「快樂頌」就想吐,就無暴力能力,因為他就會想起納粹暴行,就會想起他曾經被人用夾子夾住眼臉,無法閉眼,無法眨眼,全靠眼藥水來滋潤乾澀的水晶體。貝多芬的「快樂頌」讓人想吐?這是多強烈的嘲諷啊?
把古典音樂玩成這樣子,完全顛覆它傳統意義的電影導演是不是天才?不是的,他們只是看出了人的本質,他們只是跳脫了古典音樂的氣質迷思,用電影表現他們所能理解的人間真相。
我們還是會在暗夜中聽巴哈告解心事,在喜慶中聽貝多芬,在田野中擁抱貝多芬,學莫札特的魔笛鳥中……那是人生的私密時刻,那是人生的私密享受。(本文作者為影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