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李遠哲曾經引述朱銘的一句話:「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修行修出來的。」一個科學心靈與一個藝術心靈,在這個引述裡,交會著不同領域的深層相契,他們共同看到了「修行」對生命的作用力。
這個作用力,啟動了人類內在的創造性,讓心靈剔透如一束光,當空照眼。不論是科學的真理或藝術的真理,唯有內在瑩亮如晶,亙古獨步的創造與發明,才因而出現。
在台灣,朱銘的出現,是一座藝術山峰的出現,有人稱他是「當今最傑出的中國雕塑家」,有人尊之為「亞洲當代最著名的雕塑大師」,而這些美譽卻是奠基於一個山村牧童的生命背景。他僅有的小學學歷一點也不顯赫,也不曾受過任何正規的學院藝術教育,然而,朱銘在藝術之路上的自我造山運動,卻使他蓄足了創造動力,從台灣出發,穿越亞洲,通向歐美,讓世界的眼光看到了台灣文化所隆起的藝術高度。
這樣的高度對朱銘本身而言,不僅是藝術的高度,更重要的意義,是生命修行的高度。他總是一再強調:「藝術不是學習,藝術是修行;想種活藝術的種子,要修行。」
自己是一切創作的本源
修行並不玄奧,朱銘運用這個辭彙也不具宗教指涉,他純粹用來象徵那種讓內在達到澄亮狀態的「全身心的貫徹」,就是這種貫徹,顛覆了一般認定的藝術養成過程,造就了朱銘,走通他的藝術大師之路。
就像走在曠野上,看見一株參天巨木,我們可以想想它是來自哪裡呢?其實,它長得再高,開枝散葉得再廣,生成的年代再久遠,周邊土壤再肥沃,如果沒有最初的那一顆強壯的種子,一切都不可能開始。它來自於一顆種子。
種子就是它的本源。
從藝術的種子,長成藝術的大樹,朱銘認為最重要的著力點,就在於本源。每一位藝術創作者的心中,都有一個種子般的自我,那是創造的發源地,能夠尋回這個發源地,藝術就會由此源源湧生。
而如何找到這個本源的自我?怎麼樣去開掘它的特質?為什麼似乎總是很難看見它?是被什麼覆蓋住了?該如何清除這層覆蓋,讓它重新朗現出來?這一套向內靜觀檢視的系統,構成了朱銘最核心的藝術修行系統。數十年走過,歲月綿綿,山高水長,這個親身經歷的歷程,他一言以蔽之,總稱之為——內在的轉移工程。
或許沒有太多人思索過,內在為何需要轉移?如何轉移?又要從哪裡移向哪裡?然而這卻是朱銘藝術生命的總體結晶,他認為自己最大的生命成就,並不在於馳名國際,而是悟通了內在的轉移,讓藝術貫通生活,澈達於生命全體,因而這位藝術大師堅定深信,創作的心靈如果希望達於精純、永保蓬勃活力,必定得經過這樣的轉移——從學習移向修行,從模仿移向原創,從外來移向內發,從別人移向自己。自己,才是一切創造的本源。
有一位學生,長期受教於老師門下,十多個年頭過去了,他一直覺得並未受到老師的指點,所以在心性上沒有什麼進展,於是想要暫別師門,到他處去進修。
老師聽了,心中大為驚痛,「你怎麼可以這樣冤枉我呢?自從你來到這裡,每天,你倒茶來,我為你喝;你端飯來,我為你吃;你作揖我就微笑;你行禮我就低頭。我哪裡沒有給你開導、給你指引?你怎麼可以昧著良心,睜眼說瞎話?」
如果自己的心眼不開,別人再多的提示,自己的心也醒不過來。
朱銘從佛教修行的精神上,看到了與藝術修行的會通之處,他喜歡這樣比喻:「出家人之所以斷捨世俗一切,就是要時時刻刻溶化在佛法裡,從穿衣、吃飯、睡覺,身心的每一個角落,都完全浸透,目的就是要洗去外塵、喚回自性,因此沒有任何一部分的生活可以除外,想想看,我們有可能看到師父也炒股票、也去卡拉ok,時間到了才上大殿早晚課、誦經念佛嗎?佛法的修行,不能這樣,藝術的修行,同理。凡是修行,就是一輩子的全心全意。」
一輩子的大工程,為的是「轉移」的這個大動作,朱銘強調創作生命絕對需要痛下這樣的大手筆,因為創作是全然內發的,就像一池水,如果不是從最深的泉眼處發引出它的湧動,光是往水面投下幾顆石頭,是無法激盪它川流不息的。藝術,就是這般的發自自我本源。
但許多人並不從這個本源出發,朱銘說:「我經常聽到這樣的詢問:『為什麼我總是很難迸發新穎的創意?為什麼我一直開拓不出自己的風格?』對於創作者,這樣的疑惑,是非常大的困頓,其實癥結只有一個,就是看不到自己。」
看不到自己的原因,朱銘回歸到最根本上去分析,即是因為在我們的本然自性上,已經有了一層覆蓋,這層覆蓋的形成,就是來自於「學習」。
創作受教於自然
在朱銘眼中,沒有不具意義的事物。他深信萬物靜觀皆自得,天地自然的教化,那樣靜默,卻也那樣豐盈而從容,似乎不言不語,聽懂了,又是千言萬語,朱銘說:「我的想法,我的智識,常常是看這些大自然得來的。」
對於一個敏銳的藝術心靈,大自然是老師,雖然它上的全是自修課程。
一株柳樹彎垂在波光瀲灩的湖邊,就只是那樣立著,便可以是一堂課,它並不需要滔滔不絕去講解一陣清風與滿樹軟枝相遇時,是怎樣構成了搖曳人心的弧度,這是不言傳的,如果有人意會了,因著這份舖上心頭的美,而觸動了一首詩、一支曲、一幅畫從這裡發源,那是,在自然中受教了。他的心,領受了天地流瀉出來的示諭。
或者例如下雨,極稀鬆平常的一件事,對朱銘而言,也似乎有著動人但無法言詮的隱喻,「一碰到下大雨,我就喜歡坐到窗邊欣賞。」
欣賞雨珠垂打屋瓦叮叮咚咚的聲響,欣賞雨幕漫罩天地細細密密的銀亮,那是大自然的創造,力道這樣澎湃,氣勢這樣滂沱,「這雨多好!若要用人力,那得多少人力才能造成這雨勢、這美景。」一個藝術的心靈,也許就在這個震動的時刻,受到了創造的呼喚。
受教於大自然,是其無所不在的美感與力量;而日常事物,也能從中薰修深邃的內涵。朱銘從學太極到刻太極,從初刻時依附太極的「形」,到後來從容游刃於太極的「意」,其中轉化,就有著大步的自我躍升:「剛開始我多半是從太極的招式簡化而來,但漸漸的就有了自己的主張,不單是刻這一招或那一招,而是進入了從這一招到下一招之間的演變。」比較當中的不同,朱銘說:「以前要看圖片來刻,漸漸的自己已經熟了招式,就可以從這演變中不斷開發,不斷衍生出來,那就刻不完了。」
如此的新開發,連教他練拳的太極師傅看到了,都有些驚疑,覺得明明作品的招式很熟,但怎麼在定式中就看不到這一招呢?朱銘這才向他解釋,那是連綿在兩招中間的動勢,原本是藏在動作當中的,被他用作品找出來了。
尋找、觀照、發現,就是生活中的自修。
俗諺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拳術師傅領他進了太極的門,他領自己更深一步進入藝術的堂奧。朱銘認為,在日常生活中透徹地觀、透徹地想,就是與天地萬物接心,在那接觸的剎那,事件、景象、情節等等外相,也許很快就過眼而去,但撞擊在心房上的感受,所牽引的震動,會讓內在的某種頻率,被提振了,被高揚起來,像瓦特的蒸汽推動了火車的引擎,心靈變得活暢而飛揚,這裡頭便醞釀著創造的力量。
晚課與修行
長此以往,想得愈多,體認愈多,智慧能量的累積就愈深厚,心靈的力度夠了,迸現於藝術創作上,那視野廣度、生命幅度與創造高度,當然也就不同凡響。
所以,當朱銘說「藝術不是來自學習」時,他更深沈的含意是「藝術來自於修行」。
這是他一貫的理念核心。
放下外相學習,提起自性修練,點點滴滴實踐,點點滴滴領悟,時時刻刻,在在處處,別無他念,也無他求,全力以赴,永不改變。
他稱之為,修行。
因此,不管工作到多晚,每晚臨睡前,他一定自找一個題目來推敲、來思索。
他稱之為,晚課。
每一個晚課的思索,就像在暗夜中摸黑要走向黎明,想通了,便是晨曦乍現,天光透進了心口,人心與天心在天地間遇合了,對望著,相視一笑,了然會心。
如果想不通呢?
「一天想不通,一個禮拜、一個月,總也會想出來的,」朱銘虔誠於這樣的自學。
因為他知道,唯有修行,才能將藝術與生命煉成合金,讓每一個創作從根部發出光芒,「想,就是開發自我的智慧,在思維當中,對創作者就是一種助長增進的方式,以一個藝術家的立場而言,就是在進行『發現』。沒有去挖掘、去翻尋,就不知道裡頭有什麼寶貝,一定要生活在拚命想的狀態,把心靈磨光磨亮,才能找到真正的好東西,所以我才會為自己定了『晚課』。晚課是比較規律的常態性進行,平常的時間,即使我靜靜坐著,心裡可忙得很呢,有時眼睛看著電視,其實我可能已經離開了劇情的發展,而另外在它的建築上、音樂上或一句深刻的對白上,發現了可堪玩味的地方。時時處於這種狀態,就是修行。許多人認為修行深不可測、渺不可得,其實,就是這樣平常。」
不斷向內心的礦層掘進,每一個未知的開發,都可能有寶藏出土,愈來愈多的晶亮綻現了,便愈來愈接近自性的光華。
(摘自天下文化出版《種活藝術的種子——朱銘美學觀》一書,作者潘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