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個奮不顧身的女孩
這是哪一年的事情?那時臺灣的各大城市開始繁榮,而貧民窟還沒有消失,這裡那裡都有許多窮苦的人家,那是真正的窮苦,生了病沒有錢買藥,吃菜要到菜市場撿拾人家剝下來丟掉的菜葉。那時節制生育還沒推行,夫妻倆結婚二十年生了一排孩子,由十八歲的大女兒到襁褓中的老七,中間兩個送給了別人,家裡還有五個。那時長輩都長壽,爺爺奶奶還在,爺爺已經沒有力氣吐痰了,奶奶的眼睛只能看見一公尺以內的東西,兩老活得很堅強,只是處處得人伺候……
那時從遠處來了個遠親,她看了看像黑洞一樣的房子,看了看赤條條拖著鼻涕、在雞糞鴨糞中間爬行的孩子。「唉,你這日子怎麼過呢!」她看那快要五十歲的丈夫累得彎著腰走出走進,看那妻子兩根青筋虬結的粗腿、一對紅腫的眼泡,「唉,你這日子怎麼過呢!」然後她看見那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她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她拉著那女孩的手,十分憐惜的理理女孩的亂髮,仔細看了她的五官四肢,用如釋重負的語氣對那個做母親的說:「想不到你們兩口子生了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兒。」
然後,那遠來的親戚拉著女孩的母親,悄聲告訴她,「你這個家還有救。」
2、一個絕處逢生的家庭
十八歲的女兒跟著遠親走了,走向一座遙遠的大城,那城以前從未與她家發生直接的關聯。進城後兩個星期就匯錢回家,那是一筆大錢,她家從未見過這麼多錢。可是第二年,女兒十九歲的時候,匯來的錢更多。女兒二十歲的那年,她們家蓋了新屋,女兒二十一歲,祖父祖母乾乾淨淨死在醫院裡。女兒二十二歲,二弟考上高中,三弟進了初中。
做母親的常常在深夜痛哭,她紅腫的眼睛始終沒有多大改變,她的粗腿完全消下去了。做父親的滿口牙齒都壞了,牙痛折磨了他幾年,他可以反攻了。他索性把牙齒拔光,換上全副假牙,看上去年輕不少。他站在那裡頂天立地,腰疼的老毛病不藥而癒。
女兒二十四歲,原來的貧民窟也有了很大的改變,豪華的東西,電視機、冰箱、摩托車源源進入每個家庭。這些東西他們也照樣往家裡搬,人家有什麼,他家就添置什麼。
雖然年年月月添東西,卻總是沒見女兒回來。
3、一種矛盾的痛苦
女兒二十八歲了,她遠行十年了,她始終沒有回家,她的父親三令五申叫她不要回家,能回來探親的只有她的照片。
做父親的得了一種病:胃痛。也許不是胃,是心口。有時是隱隱作痛,有時痛得滿床打滾。他有錢看最好的醫生了,醫生問他多半在什麼時候發病,他說飯後。他隱瞞了另外一半;如果有人當面提起他的女兒,他立刻臉色驟變、疼痛如絞。
老二大學畢業了,變成知識分子了,他也到遙遠的大城裡去,在那座大城裡學以致用,躋身上流社會。據說某公對他頗為賞識呢,可以說前程似錦。可是他有他的憂患。某公一旦知道我有一個什麼樣的姊姊,那可怎好?有這樣一個姊姊我怎樣管理別人?叫我怎樣追求理想的對象?
姊姊是我前途上的地雷。居然我是依靠這樣一個女人的資助完成學業。這實在可恥,恨不得年光倒流、重新來過。她到大城裡來撈錢怎會是為了我!世上哪有這種事!還不是自己好逸惡勞、貪圖享樂!結果連累我一輩子!
他希望這姊姊馬上死掉。他當然不會跟她見面。他也不願意再回原來的家,因為老家一定有人問:「你姊姊現在怎麼樣?」
4、過度的善良會摧毀它的本身
為什麼要把這個故事告訴你?因為我在筆記本上找到兩段話,一段出自莎翁筆下:
過度的善良會摧毀它的本身,
正像一個人因充血而死去一樣。
第二段話沒有記明出處,莫非是我自己的感想?
任何一種衝動(包括善行)不可任其過分發展,否則即是畸形,足以毀壞全體。
什麼叫過度的善良?那就是「你這個人太好了」!什麼叫過分發展的善行?那就是「你對我太好了」!這兩個「太好」,對身受其惠的人形成很大的壓力。心理學家一致告誡我們不可長期生活在壓力之下,那會得精神病的!然則如何避免呢?
防患於未然,當然是首先不要接受別人的「太好」。我承認這件事很難做到。以前面所講的故事為例,一個年輕人,有人幫助他去讀大學,叫他如何拒絕?不過世上確有堅辭各種優惠的人,可惜世人無法了解他。
第二個辦法是接受,然後補報。我想大家對這個辦法都沒有異議。問題是,以「過度的善良」發為「過分的善行」,有時叫人無法補報。以前面所講的故事為例,那個弟弟如何補報他的姊姊?
本文節錄自:《黑暗聖經》一書,王鼎鈞著,馬可孛羅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