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多年來思想管制太緊,因此,中國大陸近年一出現「開放」與「改革」的傾向,大陸思潮似乎便五花八門,乘勢而起。
就「四個堅持」的立場看,這樣的現象自然又是不可喜的,但思潮不比街頭行動容易制止;其蔓延變化,有時局中人也未必能夠預見,更不用說控制。至於與民間和知識青年有相當距離的當權人士,除非真正使用「反右」或「文革」那一套鎮壓手法,否則,對這種種思潮雖然厭惡,卻未必真能制止。
大陸新思潮的趨勢
一般地說,這一類思潮似乎都是要求「改革」或「現代化」,好像有共同方向;但若看深一點,則不難發現所謂新思潮中實在有幾個不同的趨勢。趨勢之不同又代表背後的旨趣不同。
舉例說,目前很有名的方勵之,便代表積極要求實行民主制度的思潮;根本旨趣只在於政治改革,其他方面都不過是一些附屬的主張。這種思潮,從其反馬列主義而言,似乎是很激烈的一種;其實,就其旨趣或主張看,正是最簡單,而牽涉範圍又較小的。
相形之下,金觀濤一派人所代表的思潮,就複雜得多。金觀濤雖然和方勵之同樣是學自然科學出身,但他的工作顯然落在文化哲學一面,因此,他討論中國社會與中國文化傳統等理論問題,都牽涉到「方法論」、「知識論」以及「科學哲學」等哲學觀念;與方勵之只談「民主」與「自由」不同。而且金觀濤立論的目的,似乎是要提倡一個中國文化的改造運動,與方勵之只注意政治改革,也有旨趣上的根本差異。
又如,以講馬克思主義的美學出名的李澤厚,曾被大陸一些青年人指為「儒家」的護衛者,而大加抨擊。如果有人只看了這種文章,便去推測李澤厚的立場,很可能真以為李澤厚與「新儒家」有什麼密切關係。
其實,李澤厚對儒家的瞭解甚少,思考方式更是脫離不了唯物論的窠臼。他的主張是以馬克思思想為主,而加以修改。至於對中國文化傳統的態度,則是所謂「西學為體,中學為用」,將張之洞當年的主張掉一個頭,與所謂「新儒家」立場完全不同。倘若稱他為中國式的新馬列主義者,或許反較為適當。
此外,在北平創辦學校、專講儒家的湯一介,倒是以某一意義的「新儒家」自居;但他是否代表另一個思潮,我就不很清楚。不過,近幾年,中國大陸不斷有以儒家為主題的學術會議,而且曾經特別在曲阜舉行一次國際會議,則是事實。似乎我們也很有理由說,中國大陸有研究儒學的思潮;至於代表人是誰,反是一個難以決定的問題。
帶有啟蒙、救國的色彩
大致上的思潮如此複雜,其演變前途更不容易預測。但幾年來我所獲得的印象中,有兩點甚為明確,可以簡略地說幾句。
第一、就代表這種種思潮的著作(包括書和文章)看來,中國大陸的思潮仍是有啟蒙運動的色彩。具體地說,這些思潮中的重要代表人或代言人,在大陸上都有一種強烈的要求,想改變中國現狀;但他們對所涉問題的瞭解,則頗嫌膚淺。
以方勵之而論,他在「天體物理學」方面的研究成績如何,是另一件事。專就他講民主政治或政治的現代化問題的言論看,可說大部分只是常識層面的見解。當然,他能不畏權勢,侃侃而談,其精神之可佩,是不能否認的;但個人風骨是一回事,言論的深度又是另一回事。他對於民主政治本身的特性和難題,似乎尚未能把握;只能算是民主政治的宣傳者,而不是一個真的理論工作者。
又如金觀濤,在理論興趣及思考能力上,應該夠條件作理論研究;然而,就他所從事的工作看,其負荷遠超過他的學力。
他和另一些持類似主張的人們,都似乎喜歡運用西方哲學的某些觀點和方法,但對西方近代及現代哲學的研究成果則所知不多;至於其中湧現的哲學問題或思想問題,更難說有準確瞭解。但和方勵之相似,他們都有極強的信心與使命感,這正是啟蒙運動人物的特色。
文化前途仍然朦朧
第二、這些思潮都有「救國」的色彩。換言之,不論是方勵之或金觀濤,他們都在面對中國現狀的改革問題而立論。他們言論大半訴於社會心理的需求,似乎是對看某種危機或困境而大聲疾呼,要喚起社會的反應。因此,基本上,這種種思潮都偏重實用意義。他們似乎也都以達成某種實效為目的。
我這兩點印象,使我覺得近代中國人實在是浪費了太多時間。從清末的「洋務運動」、「自強運動」等,到「五四運動」,再到今天,中間雖然經過翻天覆地的「革命」,但中國文化前途問題仍是一片朦朧。社會仍在等待啟蒙運動式的震盪。
如果純就中國內部看,則耽誤一百年,也許不必憂慮。文化演變得慢一些,便讓它慢慢來好了。可是,若面對全世界而言,則自身方向久久不定,與外在的世界愈來愈配合不上,卻不能說不是問題。
最近十年來,我會見過許多從大陸來的老學人。他們給我的一般印象是,他們多年來所學不進反退,與現代學術距離日遠。這自然是就學院標準說。若是離開學院性的研究,專看社會性的思潮,我的感想也差不多。
中國大陸較年輕而又有社會影響力的知識分子,其中確有才力過人而又具誠意的人士,然而,為環境所限,他們總是不能充足瞭解當前的世界問題。
中國要面對世界而生存,若是中國人不瞭解世界,如何能找到良好的文化發展的路向?思潮可以很熱鬧,但要有實質上的正面意義,卻大非易事。
(勞思光為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教授)
(本文轉載自香港信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