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胡乃元,跟站在演奏廳、國際古典樂小提琴演奏家胡乃元截然不同。
台下的胡乃元身材不高大,臉孔也不算英俊,因為笑起來有幾分靦腆,看起來很純真,還像個大孩子,也像是走在街頭上,隨時可能與你錯身而過的人。
但是,一換上了演奏時的禮服,舉起琴弓的胡乃元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那個胡乃元是國際古典樂壇上,舉足輕重的青年古典樂小提琴家。
胡乃元最重要的成就是,1985年他獲得伊莉莎白女王國際大賽首獎,「他創下第一位華人獲得這項國際大獎的首例,」樂評家兼詩人黎煥雄說。
得獎是國際樂壇對胡乃元的肯定,也讓學琴二十年的胡乃元下定決心,走上演奏家事業之路。「得獎後我才明白,這是我走上獨奏家事業的開始,」胡乃元說。
黎煥雄認為,胡乃元最珍貴的地方是,他的樂音中流露出對人性的關懷,這個成就超過了他在演奏技巧上的表現。
「音樂界的超級巨星似乎都有相似之處。他們大多來自音樂世家或戲劇世家,自嬰孩時期已經開始接觸音樂,天才很早便顯露出來……,」這是作家哈羅德‧熊伯格(Harold C. Schonberg)在《光輝一族》(The Glorious Ones)中的一段話。
胡乃元和這些音樂大師一樣,年紀很小,就已經顯露出對音樂的天賦。
1961年出生於台灣台南的胡乃元,孩提時期就顯露對音樂的天分。「家人告訴我,還是嬰兒時期,一聽到音樂我就會有反應,」胡乃元說。
還只是個小嬰兒的胡乃元,一聽見樂聲就會安靜下來,而且表現聆聽的表情,才剛滿四歲,喜愛古典樂的父親就決定讓他去學習小提琴。
台灣人的驕傲
習琴之後,啼聲初試的胡乃元就有很好的表現。八歲時他便與台灣青少年管絃樂團合作並擔任獨奏,三年後,胡乃元通過「教育部資賦優異兒童甄試」,遠赴美國進修。
在美國習琴期間,胡乃元的表現更是搶眼,才十三歲便獲得新哈芬交響樂團邀請,舉行首次演奏會,更在十八歲那年,獲得美國青年藝術家首獎。
胡乃元真正受到國際樂壇矚目是1985年,他摘下伊莉莎白女王國際大賽的桂冠,被譽為「台灣人的驕傲」。
胡乃元的演奏技巧完美,他自在地在E絃的明朗、A絃與D絃的柔軟以及G絃豐富的音量裡悠遊,把小提琴音色優美而華麗、抒情而哀愁,具有豐富表現力的特性發揮得淋漓盡致。
十多年來,胡乃元多次應邀在國際最頂尖的表演廳登台獨奏,深受國際樂壇肯定。表演的地點遍及阿姆斯特丹皇家會堂(The Concertgebouw)、紐約林肯中心內的杜利廳(Alice Tully Hall)與費雪廳(Avery Fischer Hall)、卡內基廳內的威爾獨奏廳(Weill Recital Hall)、倫敦的坡叟廳(Purcell Room)、波士頓的喬丹廳(Jordon Hall)等,這些享譽國際的音樂廳,都曾傳出胡乃元悠揚的琴韻。
但是,胡乃元的實力與人氣之間一直有落差,和同為華人演奏家相比,胡乃元在票房上的成績,並不算太理想。
國際音樂樂評雜誌《STRAD》對胡乃元的演出評價很高,稱讚他的演出「充滿優雅的貴族氣息,」但是,相較於同樣以小提琴演奏享譽國際的林昭亮、大提琴家馬友友,「無論在票房或是樂迷支持度上,胡乃元都略遜一籌,」一位熟悉音樂家票房的藝術經紀人表示。
以世俗的眼光來看,胡乃元比較缺乏偶像型的明星特質,關鍵在於胡乃元的演奏風格比較冷。
「我們守候的方向一樣,眺望的方向一樣,只是彼此的距離愈來愈遠,」黎煥雄的詩中,有一段文字很能形容胡乃元和聽眾之間的那種疏離。
胡乃元承認自己的演奏風格比較冷,表面上的原因是,拉奏小提琴時,臉部不太容易做表情,真正的原因卻是「一站上演奏廳,我就嚴肅了起來。」
演奏時的冷,是一種疏離,但是,「我暫時不想改變和觀眾的距離,」胡乃元說。
不願改變和觀眾距離,是因為胡乃元正在音樂裡修行。
修行是為了成為真正的藝術家,這是胡乃元在音樂裡最重要的課題,「小提琴家常常處於一個人的時候,」胡乃元說。
一個人練琴,一個人演出,一個人旅行,一個人經過寂寞草原,一個人擁有晨昏,小提琴獨奏家在音樂的旅程中是孤獨的,只有一個人,這樣的過程很像是修行。
大乘佛教講的修行是轉迷為悟。從觀察、思考,到設法解決人生的問題,這整個研究和實踐的過程,形成了所謂「修行」。只要能轉迷為悟,就能轉煩惱成菩提,轉生死為涅槃。
音樂亦然,從觀察、思考到解決音樂上的問題,只要能轉迷為悟,因為,音樂不是技巧,而是成長過程中的人生經驗,一旦體悟,「就能成為真正的藝術家,」胡乃元說。
明星的迷思
在修行的時候,胡乃元重視的是「自求悟道」,黎煥雄也認為,如果胡乃元流露太多的親和,反而對他的音樂造成騷擾,所以「胡乃元寧可享受寂寞,」黎煥雄說。
胡乃元的歷程中,藝術家和明星之間還沒有交集。胡乃元不排斥自己成為明星,但先決條件是要先成為真正的藝術家,「在這個時代,人們往往顛倒了藝術家與明星的順序。」
台灣社會向來崇拜明星,得獎就是明星,但是,「得獎前後的我,其實並沒有改變,」胡乃元說。
有些人只是因為他得了國際大獎,才來聽音樂,「我會懷疑這些人,是不是真的瞭解我的音樂,」胡乃元感慨。
台上的冷,不是胡乃元的真性情,卻是沒有辦法不變的距離,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人,要的只是一個當音樂家的尊嚴,「我對成功的定義和別人不同,」胡乃元說。
一個純然的藝術家,終將是明星裡的明星,這是修行中的胡乃元追求的境界。
胡乃元的朋友不太習慣冷冷的胡乃元。胡乃元的西班牙籍鋼琴家丹尼爾德爾皮諾很喜歡台下那個自在、熱情的胡乃元。「他對人很溫暖,」德爾皮諾說。
德爾皮諾曾多次擔任胡乃元的鋼琴伴奏,兩人默契十足,他能掌握胡乃元即興式的表演,是因為他感受到胡乃元對人和音樂都一樣熱情。
胡乃元的熱情來自他豐沛的感情以及對人性的關懷,熟悉他的琴音,才能在琴音裡感受到這份熱情。
胡乃元在琴音裡傳遞「人性」,那不是技巧表現,而是對生活、對人生的體會,自然傳遞出作曲家的風格。
透過他的詮釋,樂音自然地傳送出巴哈的典雅或是帕格尼尼的雍容。
他的演奏特色在於他把人生理想,貫穿成一種簡單而深刻的主題,裡面是真實情感的表現,「胡乃元演奏時呈現出來的,不是單純的聲音表演效果,而是關懷,」黎煥雄說。
體現人文主義
胡乃元想要體現的是一種人文主義的精神,那種音樂的美感,閃爍著對人性的關懷,懾人心魄的表情力量和抒情的色彩。
胡乃元對人性關懷來自他的本性。
愛台灣的胡乃元常常以行動參與表達對他的熱情。
最膾炙人口的是,1991年胡乃元支持廢除刑法第一百條活動,站在台大醫學基礎大樓前拉琴的那一幕,迄今教人記憶猶新。
小提琴家胡乃元,在基礎醫學大樓前演奏帕格尼尼A小調變奏曲,這個活動讓他被貼上了「政治狂熱分子」的標籤,衝擊著純然小提琴家的角色。
音樂可以紓解壓力,為人帶來快樂,讓人獲得啟發,同樣的,音樂家,也可以有對人生的看法。
胡乃元還記得,他參加活動的當天晚上,有媒體打電話到後台,問他是否會穿著廢除刑法一百條的黑T恤擔任演奏,他啞然失笑。「音樂就是音樂,」胡乃元輕輕地說。
世俗的人不懂得他對音樂的態度,也不會懂得他的理念,「我是為人權而爭,為人權奮戰,不是為了特定政黨,」胡乃元說。
他對人性的關懷,和他的成長背景有關。胡乃元的背景特殊,他的舅舅就是曾在威權時代發起廢除白色恐怖之源——刑法一百條的台灣醫界聯盟發起人李鎮源教授。
胡乃元的父親——台大眼科教授胡麟,是白色恐怖下的受害者,1950年入獄後,被關了整整十年。
父親是影響他最深的人。父親出獄的第一年,胡乃元才出生,和前面兩位姐姐差了十多歲。
酷愛古典樂的父親,總是抱著他一起聽音樂,從來不給他壓力,只淡淡地對他說,「學了一件事,就要好好去做。」
在音樂的領域,他從來沒有忘記這句話。「如果說,我在音樂的領域算是有成就,要感謝我的父親,」胡乃元說。
胡乃元性格上有一部分比較灰。「我的哀傷比愛情更深沈,不是淚水,而是一種廢墟的沈重,」胡乃元說。
畫家幾米為胡乃元發行的「無伴奏風景」演奏曲CD專輯繪製的封面,就是淡淡的灰。
小提琴家一個人置身沒有樹葉的森林,坐在鐘樓的塔尖,灰濛濛的場景,像是胡乃元心底的灰。
在他內心深處的悲哀,有一部分來自於童年的記憶。
父親出獄之後才生下他,胡乃元和上面兩位姐姐年齡相差很多,加上習琴,作息和一般同學不同,比較難有交集,他的童年裡只有小提琴和他作伴。
一直到念大學,胡乃元才有年齡相彷的朋友,變得比較開朗,後來搬到紐約,是他人生的轉捩點。
胡乃元對紐約有一種很特別的感受,主要是因為城市性格和他很貼近。「這麼繁華的都市,每個人卻都有自己的寂寞,」胡乃元說。
所以911事件給他的衝擊很大,眼見著城毀了,藏在胡乃元內心的舊傷被牽動著,傷口比以前更痛。
住在紐約上西區的胡乃元,在事發之後,特別到了失事地點。眼見這個紐約地標傾毀,「心好像被撕裂了,」胡乃元沈重地說。
紐約客Vs.台灣人
他感覺世間繁華在一瞬間全毀了。「當被劫客機撞上世貿雙子星大廈的一剎那,世界完全改變了,」胡乃元說。
紐約世貿大樓已經是他生命中最熟悉的部分。他經常到曼哈頓閒逛,到舊城區看新建物,以前在布魯克林大橋上拉琴打工,眺望著世貿大樓。
他什麼都不想做,心中沈甸甸地壓著一塊鉛。所幸,他的太太對他說了一番話,胡乃元才從無力中醒來。
研究音樂史的胡太太說,世界大戰讓歐洲整個崩塌,但史特勞斯還是寫出生平最美的四首聲樂作品。「所以明天還是有希望的,」胡乃元說。
胡乃元決定按照原訂的表演行程走,10月底他回到台灣,背包裡帶著張愛玲的小說。
看著張愛玲筆下的人生起伏,胡乃元再看911事件,比較能釋然。
張愛玲小說裡舊世界的故事,是讓胡乃元最動心的地方。「我一直很喜歡舊世界的東西,」胡乃元說。
最近兩年,胡乃元在思考舊世界的價值,所以他回到巴哈和莫札特的音樂,在這些看似莊嚴或純真的作品中探掘人性。
胡乃元在九歲時開始拉夏康舞曲,十八歲時為了比賽,以這首曲子獲得大獎。但是,一直到最近,胡乃元才能體會夏康舞曲的內涵。
他在紐約的家中,有本德國作家為夏康舞曲所做的專書,「這本書裡旁徵博引,為的就是要證明夏康舞曲是巴哈為剛過世的太太所做的,」胡乃元說。
這本書讓胡乃元重新思索巴哈。他在詮釋這位以宗教音樂聞名的大師作品時,更容易把感情導入。
探求原譜,也是胡乃元追尋舊價值的方法。去年他在紐約費盡心思找到巴哈的手稿,巴哈的原譜中註記很少,正好給與他更大的發揮空間。
重新接觸巴哈與莫札特,胡乃元戲稱自己的演奏之路愈走愈回頭,但他卻有了更多的體悟。
莫札特第四、五號小提琴協奏曲,與中提琴的降E大調交響協奏曲,全都是莫札特剛成年時完成的曲子。胡乃元說,到了這個時期,莫札特已經歷過愛情、親子、叛逆等人生過程,「音樂聽來是單純,但其中要表達的東西,我一直到這兩年才感受到。」
2001年10月返台舉辦小提琴獨奏會時,胡乃元特別重新詮釋了十五年前獲得伊莉莎白女王小提琴大賽的其中一首曲目——佛瑞的「小提琴奏鳴曲」。
他對舊世紀一直有種難以言喻的感情。
回到台灣,行程太滿,不允許他回到台南,他選擇了台北龍山寺。
不為祈福,只為尋找舊時代的氣氛。「記得出國那年,媽媽特別把我帶到一個寺廟,我想,這個地方就是龍山寺,」胡乃元回憶說。
他細細地看正殿的龍柱,看著香客虔誠的臉,看著清煙在香爐上方繞。他想到出國那年,母親那張慈愛的臉,寫著不捨,卻不能不讓他走。
在龍山寺外一家小吃店,他點了炒米粉、蝦捲、魷魚羹,還有青菜。他咀嚼著一種叫鄉愁的滋味。
台灣缺了理想
2001年胡乃元回國的行程比以往更加頻繁,一年內回國五趟,為了領獎,也為了參加演奏會,「胡乃元是2001年樂壇的風雲人物,」牛耳藝術經紀公司負責人牛效華說。
2001年胡乃元榮獲金曲獎「最佳演奏人獎」和「古典樂輯獎」兩個獎項,同時擔任第一屆總統府音樂會藝術總監、小提琴獨奏家。7月他參加女青年會青少年管絃樂團音樂會和雲門舞集許常惠作品「前奏曲五首」戶外首演,10月份還在台灣舉辦三場演奏會。
但是,其實胡乃元心情反而不是很好。主要是因為台灣的政治、經濟都表現不太好,「台灣差了理想,」胡乃元說。
在音樂家的歷程中,胡乃元的經驗是向前走,「不管是不是只是個夢,向前走,目標只會愈來愈近,」胡乃元說。
他希望國家也是。在他的經驗裡,真正的藝術家要能做到不可能的事,「但是,我只是一個平凡人,只瞭解音樂的事,」胡乃元說。
他唯一能做的是當一個好的音樂家,讓人們心中相信,永遠都有希望。
帶著小提琴的胡乃元在寂寞之城,在寂寞之城的樹林,他用華麗繁複的音樂代替落葉,不管時間有沒有傾斜,不管紐約世貿中心明天會不會重建。
他始終相信,只要輕輕地拉起琴弓,琴韻會在季節裡飄揚,人們會聽見春天、夏天和所有豐盛甜美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