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個家鄉
魯迅曾經寫過:「凡是我住過的地方,就是我的家鄉。」這樣說來,我有三個家鄉:上海、台北及河城(在美國威斯康辛州)。
童年在上海,青少年在台北,成年以後在河城。從大都市到大學城,所住的地方人口愈來愈少;從本土到他鄉,所住的地方愈來愈遠。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年齡,不同的人生經驗;但我對這三個家鄉有著同樣的偏愛。不同的是:河城擁有生活的品質,台北擁有奉獻的空間,上海擁有尋根的幽思。
引申來說,家在美國、心在台灣、情在江南。撥動鄉愁的是江南,誘發回歸的是台灣,可以在安全港拋錨的是美國。
(二)回到上海
我生在南京,長在江南。十三年在大陸的童年,除了南京、蘇州、江陰外,八年在上海。上海話是我的家鄉話,但我在家中一直講國語。幾十年沒有講上海話,回到上海,似乎並沒有忘記太多。
1949年3月從上海吳淞江口搭海張輪來台時,我是復旦中學初二的學生。復旦中學的創辦校長是李登輝(同名同姓),一位受人尊敬的教育家,幾年前我們發起為他興建一個紀念銅像。
此後的半世紀,十年在台灣,由初中到大學:另外的四十年,主要在美國讀書、教書與寫書。
回顧一生,居然在美國的時間這麼長,在中國的時間這麼短。幸好近十多年來,我花了不少的時間在台灣,一些時間在大陸,做我最歡喜的事——透過文字與演講傳播現代的觀念。上海的三聯書店於1999年5月出版了我的《建構一個乾淨社會》,算是回饋家鄉的一個心意,其餘的五本書都是在北京出版的。
再回到中國這片土地竟是三十九年後的1988年。中國(以及上海)的改變,在這近四十年中,體制上不能說不大,生活上又不能說很大。回到童年時代中,最熟悉的上海(特別是外灘、靜安寺路、徐家匯),不僅一切依舊,並且更顯得蒼老,那是一種沈痛的失望。
可是自1992年後,上海的持續開放及各種建設,居然使「舊」上海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新」上海。
2001年5月是我第十一次回到上海,這真是令人刮目相看的新上海,令人興奮、驕傲、難以置信。一些在上海投資的台灣朋友及外商,都盛讚近年來的硬體進步,以及生活條件的改善。當我有一天退休時,上海會變成我很喜歡去做客的地方。
雖然每次只有幾天的停留,但感受到上海已經擁有了一個國際都市的架勢,放射出一股龐大的吸引力,展現了全面發展的潛力。當我在交通大學演講,被問及上海可以在二十一世紀扮演什麼角色時,我的答覆是:「在經濟、貿易、金融、高科技等方面,上海當然要扮演不僅是中國,更是亞太地區的樞紐角色。這是一條漫長的路——要做更大的投資,要做更大的開放,要吸引更多的人才。」經過一絲猶豫,還是直說,「近十年來上海的進步,快過上海人的進步。」
(三)上海人
提到「上海人」的進步不夠快,自然就會想到余秋雨先生筆下的「上海人」。余先生寫著:上海人始終是中國近代史開始以來最尷尬的一群;全國都離不開上海人,又都討厭著上海人;上海人在總體上有點崇洋,但在氣質上卻不會媚外;上海人有大家風度,卻沒有大將風範;有鳥瞰世界的視野,卻沒有縱橫世界的氣概。最後,他歸結:「上海人有一種冷靜中的容忍和容忍中的冷靜。」
如果大力改建一個衰落的城市需要二十年,那麼全力提升一個城市居民本身的品質又需要多少年?
當自己經歷過了東西方社會的落伍與進步之後,我的觀察是:唯有個人的不斷進步,才能帶動社會的持久進步。
最後歸結起來:上海在二十一世紀的前景,就要看上海人民自身的提升;上海人民自身的提升,就要看人民的自覺。
(四)新舊上海
我的「上海經驗」前後跨越了半世紀。
我記得1948/49撤退前混亂的上海;我也記得1988年初次回來時見到的破舊的上海;此刻我更記得在今年5月見到的飛躍的上海。這個經驗揉合著歷史記憶、鄉土情懷與恨鐵不成鋼的疑中留情。
台灣讀者所要瞭解的上海,不需要這樣錯綜複雜。透過本書作者李俊明的文筆及觀察,以及《遠見》攝影記者所攝取的鏡頭,正就是這樣較單純而又清晰地記錄了上海。
在《驚艷上海》這本書中,讀者仍然可以快速地領會到這座變化多端的城市,既新潮又守舊,既自負又包容,既東方又西方。它曾經充滿了紙醉金迷的誘惑,它曾經是夢寐難求的十里洋場,它曾被譽為東方的巴黎,又被形容成褪色的明珠。二十一世紀的上海又被期盼是一座「不朽的繁華之都」,矗立在東方之東。
像任何一個國際大都市一樣,再好的一本旅行指南,無法呈顯出它的全貌。要「瞭解」一個城市,是要用雙眼去看,雙腳去走,雙耳去聽;要「欣賞」一個城市,就要靠閱讀,瞭解其滄桑;就要靠建設,構思其未來。歷史的脈動提供了縱的線索,未來的發展提供了橫的想像。
我自己的「上海經驗」似乎顯示:要看近代中國湮沒的輝煌,就來看「老」上海;要看未來中國輝煌的重生,更要來看「新」上海。
(五)餘話
近幾年來每次從台北飛往上海,腦中總浮現著:「上海又有什麼新進展?」;每次從上海飛回台北,腦中總浮現著:「台北又發生了什麼新爭論?」在毛澤東時代,當大陸日日夜夜在搞鬥爭時,台灣日日夜夜在搞經濟;過去十年,上海天天在搞建設時,台灣天天在搞鬥爭。
上海市長徐匡迪在1996年秋天首次接見台灣媒體的專訪,對《遠見》雜誌記者許彩雪說,「上海的競爭力,主要是人才和科技的優勢。」(《遠見》雜誌1996年11月號)正是這股優勢,掀起了今天台商另一波的上海投資潮。
當台北與上海都在趕搭「城市國際化」的列車時,專家們提出了一個比較,「跑百米,台北贏;跑馬拉松,上海贏。」我希望有一天事實證明:不論是百米或萬米,兩個城市都不分高下,同時獲得金牌,把兩岸雙贏的理念從台北與上海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