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八十九年十二月九日,一個飄著細雨的早晨,通往烏來的蜿蜒山路上,美得有點淒清。誰料到深山裡的種籽學苑卻是處處笑語喧嘩,正熱鬧地舉行著一場狂歡野宴。
這天是種籽學苑的「日本文化日」,一向青山環繞的靜謐山谷,像趕集似地擁進了許多客人。紅白相間的帳棚下,小小的孩子們站在攤位後,有的賣壽司、有的賣定食,個個都是一臉認真。到處也可看到穿著一身日本和服或武士服的孩子晃來晃去,所過之處便揚起一股濃濃的日本風。
每年一度的文化日是種籽的傳統,今年輪到的國家是日本。孩子樣樣自己動手來,藉由親身實做的方式去體驗世界各國的文化。
除了自己辦活動,種籽的孩子還可以自己選課、自己選導師、自己訂校規、自己知道要學些什麼,並且自己為自己所做的決定負責。
凡事自己作主,在一般學校是天方夜譚;在種籽,則是天經地義。種籽希望每個小孩都能「做自己」,傾聽心裡最真實的聲音。
以孩子為本位的教育
現在步伐穩健的種籽,其實是多年試煉後心血累積的結晶。
種籽的主要創辦人李雅卿,現在是北政國中自主學習實驗班的計畫主持人。她回想種籽的創校動機,是八十二年,她應毛毛蟲基金會的邀請,在兒童哲學教室主持一個課程。有一回,有個孩子對她說,「如果有個學校讓我們自己決定怎麼學,我們一定會學得更好,」這促使了李雅卿開始思索以孩子為本位,把學習權還給孩子的可能。
在朋友的邀約下,又想到自己的兩個孩子在體制教育所受的傷害,李雅卿毅然決定要辦一所讓兒童自主學習的學校。她找到十個家庭一起創校,並取得毛毛蟲基金會的支持,借到位於新店燕子湖的校地,在八十三年二月,創辦了「毛毛蟲親子實驗學苑」。
一年半後校地借用期滿,毛毛蟲學苑得再找一個新校地,同時,毛毛蟲基金會也希望學校可以獨立出來。家長們找到了現在的校址,這塊地原本是烏來國中小的信賢分班,因為山裡學生人數稀少,瀕臨裁撤命運。在跟校長和信賢當地父老溝通之後,毛毛蟲學苑便繼承了這塊美麗的小山谷,並且改名為「種籽實驗親子學苑」。
在創校的前兩年,種籽走得很辛苦。家長們因為對體制教育感到不滿而結合,但卻不代表所有家長都認同「自主學習」的理念。「我們就是覺得孩子什麼都不懂,才要大人教他呀,」創校家庭之一的媽媽許琳英回憶當時所受到的衝擊。
於是,經過幾次嚴重的理念爭執,許多家庭選擇出走,令種籽元氣大傷。留下來的家庭持續檢討,最後認為家長流動性高、理念不一致,不如由常駐的教師團治校。果然,種籽穩定下來了,慢慢長出自己的形貌。
成立快七年,種籽的大家庭現有六十五個學生,八個老師,還有一位泰雅族的合作教師,以及兩位行政人員。現在從種籽轉出去的人數很少,想到種籽念書的小孩卻一年比一年多。由於地處偏遠,每天通車兩個小時來上學的孩子不乏其數,最遠的甚至來自桃園。更有許多家庭乾脆舉家搬遷到附近社區。
到底種籽是如何讓「自由學習」成為可能?
「其實小孩子天生就是好奇的,」在種籽教了四年的丁凡說。孩子不肯學,常是家長揠苗助長,反而弄壞了孩子的學習胃口。
有些孩子剛從體制學校進入種籽,有如放鳥歸林,成天在課堂外遊盪玩耍,就是不願上課。這時候,種籽的大人們會決定要「放孩子」。王玥凌的大兒子就這樣「放」了半年,成天躲在圖書館看漫畫,最後終於歸隊。「過去經驗發現要『等小孩』,」王玥凌表示,家長得有耐心,「沒有放了回不來的孩子。」
暱稱「阿果」的呂忠翰,本來在鹿港鄉下念小學,是個內向憨厚的小孩,常常考試考不好被老師打。轉學到種籽來,呂忠翰覺得最大的震撼就是「解放」。「居然可以不用上課,」他回想起來還是很興奮。
結果呂忠翰真的就開始瘋狂玩耍,不愛進教室,只願意跟著泰雅族的林義賢老師學野外求生和木工、水電。不過後來他慢慢瞭解,「如果你沒有能力,你會很慘,」他認真地說,「有這樣的刺激,老師再給一點信心,你就會有興趣出來。」
現在已畢業的呂忠翰,笑聲自信而開朗。他愛爬山也愛念書。「他跟我說讀書很重要,還叫我也要讀書,」呂忠翰的媽媽笑著說。
許琳英提到,自由學習有兩個前提,第一是要相信孩子有向上、向善的本性。「做了這麼多年下來,我們對這一點的信心愈來愈強,」她說。第二是親子關係要很好,才能跟孩子充分對話。
種籽的課表上午是必修的語文和數學,下午則是各式各樣的選修課,包括繪本、農夫、表演等數十種課程,只要不衝堂,愛修幾門課都行,統統不選也可以。
適性學習、注重個別差異是種籽課程安排的中心思想。少了競爭和比較,也去除主流價值的判定,事實證明孩子可學習得更快樂。
隨便問幾個正在玩耍的孩子最喜歡哪個科目,結果孩子們爭先恐後,有人說自然、有人說體育,還有一個歪著頭想了一會,大聲說,「全部。」
自由與放縱的分野
但讓孩子們自由會不會變成一種放縱?李雅卿曾經做過一個實驗,讓整個學校處在沒有校規的狀態,結果沒幾天,就有小孩跑來抱怨。「對孩子來講,完全沒有規範是可怕的,」她說。
李雅卿認為,自由與放縱的分野,在於對規則的尊重。種籽每週一次的生活討論會,全校師生共同對學校事務做出決策和規範。因為規則由孩子們自訂,遵守的意願也大大增加。
丁凡也從美國瑟谷學校引進了法庭的概念,由師生一起擔任法官,凡是發生爭端,孩子可以寫告訴狀,交由法庭裁決。法庭最嚴重的判決是,不准上學一天。這看似「放假」的優惠,對種籽的孩子來說,卻是最嚴厲的處罰。
法庭不只是一個維持正義公理的機構。「透過法庭,孩子學會爭取自己的權益、表達自己的委屈、澄清自己的想法,並且瞭解和體會對方的角色,」種籽學苑苑長李宜珮說。
在這個自由而不放任的環境裡,小孩得以充分舒展四肢和大腦。每個孩子都愛這個學校,紛紛許諾長大要回來當苑長、當老師,或是校車司機。
種籽的畢業生到了體制內學校,很少有適應不良的情況。種籽的老師表示,學生到了一般國中,課業表現仍是常態分配。比起體制裡的孩子,他們顯得更有自信,甚至更守規矩。
不只是小孩對學校認同,種籽的家長也常主動協助學校的工作。每天都會有幾個媽媽來學校幫忙整理環境、煮點東西給大家吃。像媽媽陳玲慧還負責帶孩子的閱讀課,閒暇時,就坐在教室外頭看雲看樹,和跑跳嬉鬧的孩子們。
在協助孩子傾聽自我的同時,家長也開始思索自己的生命觀。「家長自己也在成長,」媽媽周梅說。有的家長甚至開玩笑說,應該繳兩份學費才是。
種籽的教師群則是互補性和默契度很強的團體。因為課程多采多姿,每個老師得要精通十八般武藝。更重要的是,要願意蹲下身來,一起從孩子的眼光去看世界。種籽的老師從不強制灌輸給孩子什麼,卻必須不斷引領著孩子去思考自己要些什麼。「做為老師的任務,就是隨時吸收新知,給孩子不同的視野,」丁凡說。
不只是個桃花源
在台灣,除了種籽,還有幾個提倡開放教育的理念學校,如森林小學、雅歌小學等。這些學校經常被統稱為「體制外學校」,或者「另類學校」。
台北市立師範學院幼教系主任盧美貴研究開放教育多年,曾經深入探訪開放教育的發源地——英國的夏山學校。她認為這些學校的存在,或許無法立即對體制內教育產生大改革,但確有其重要的宣示性意義。
政治大學教育系主任馮朝霖也指出,學校就像恐龍,反應很慢。「另類學校帶動著教育的演化,」他認為,面對知識經濟時代的全球化競爭,必須講求創意和價值觀的解嚴。
然而目前強調一致化的教育,卻斲傷了孩子的創意與潛能。「就好像你教老鷹、烏龜、兔子都要學潛水,等老鷹好不容易學會潛水,卻也忘記怎麼飛了,」種籽家長楊文宙比喻。
在自由選課的狀況下,為了避免孩子偏食或拒食,養成整體環境的學習氣氛。已退休的台大數學系教授黃武雄,多年來全力推動教改、現為北縣永和市社區大學負責人,也是種籽的顧問。他認為,學校裡的大人對知識要有高度熱情,才能把求知慾傳染給小孩子,「否則談自主學習會流於空泛。」
如此活潑健康的種籽,會不會只是與世隔絕的桃花源?理念學校有時為了與主流價值觀有所區隔,而陷入自我封閉的危險。黃武雄建議,這類學校的課程設計應多考慮跟整個社會的連結,以及和當地社區的互動。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教育,至少,種籽的大人小孩們個個活得快樂真誠。天空彷彿受到了種籽的熱情感染,漸漸停了雨,兩隻老鷹悠閒地滑過上空。雲霧中透出的陽光,映得群山更顯青翠,也照耀著種籽的小孩們光燦的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