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克曼的先生莫頓,向來是光環匯聚的中心,不完全因為他是男性,他同時也是20世紀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莫頓建立了「科學社會學」領域,與友人孔恩一起從社會層面檢視發明與創造。
莫頓一生致力於了解人類如何創造,尤其在科學方面。科學號稱客觀理性,雖然有些結果是這樣沒錯,但莫頓懷疑科學從業人員並非如此,他們也是會流於主觀、情緒和充滿偏見的普通人。無怪乎科學家經常會犯指鹿為馬的錯誤,從種族和性別歧視,到火星上的運河,以及身體由體液構成等謬論。科學家,和所有具豐富創造力的人一樣,都會受到環境影響─莫頓將之分為小環境與大環境─環境形塑了他們的思考和行為。孔恩稱為「典範」的時代思潮,是大環境的一部分;其中哪些人的貢獻得到認可,原因是什麼,則屬於小環境的一環。
莫頓的觀察是,把榮耀歸於一人的想法,有基本的誤謬。每一個創造者的時空同時存在許多創造者,有些就在身邊,有些隔一條走廊或一片大海,有些是過世的先人或退休已久的前輩。每一個創造者都從數不盡的今人及古人身上,傳承著觀念、脈絡、工具、方法、資料、法律、原理與模型。有些傳承很明顯,有些則不然。然而每一個創造領域都有千絲萬縷的關連,沒有一個創造者理應獲得太多光環,因為每個人都可以說都是負債累累。
1676 年,牛頓曾經如此描述這個問題:「如果我能看得更遠, 那是因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這句話看似自謙,其實是牛頓在一封信中,與他在科學界的死對頭虎克(Robert Hooke)爭辯研究成果歸屬時的用語,後來成為經常被引用的名言。事實上牛頓的這句名言,便是站在他人的肩膀上的結果,牛頓引用赫伯特(George Herbert)在1651年寫的:「侏儒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比兩人都遠。」
赫伯特則是引用波頓(Robert Burton)在1622 年寫的:「侏儒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便能比巨人看得更遠。」而波頓的靈感來自一位西班牙神學家艾斯特拉(Diego de Estella),可能追溯到1159 年英國哲學家約翰(John of Salisbury)所說的:「我們便如同巨人肩膀上的侏儒,可以看得更多更遠,並不是因為我們視覺敏銳或天生異稟,而是因為他們巨大的身軀把我們抬起來,讓我們居高臨上。」約翰這句話則出自1130 年法國哲學家伯納德(Bernard of Chartres):「我們就像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侏儒,可以比前人看得更多、更遠。」至於伯納德從哪裡得來的,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莫頓的著作《在巨人肩膀上》(On the Shoulders of Giants),便以這種環環相扣的轉變,證明漫長、多手的輾轉修正,才是創造的真實樣貌,而單一個人─通常是名人,經常得到名不符實的掌聲。牛頓的名言在當時其實有點陳腔濫調,而他也無意冒充原作者,因為一句通俗的格言根本沒必要註明出處,讀信的虎克對這個典故可能也耳熟能詳。
然而,不管是不是牛頓說的,這句話還是有語病:什麼是「巨人」?如果我們能看得遠,是因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那麼所謂巨人,不過是一群人疊羅漢,一個人站另一個人的肩膀上不斷墊高。巨人,和天才一樣,都是迷思。
究竟是多少人把我們抬到今日的高度?人類一個世代約二十五年,如果以五萬年前我們演進為智人─具創造力的人類─開始算起,今天我們創造的一切事物,都是奠基於兩千個世代所累積的智慧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