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寧根號(The Terningen)在冰冷洶湧的巴倫支海(Barents Sea)上顛簸起伏,二十一歲的牛津大學動物學學生艾爾頓的胃也跟著翻攪。這艘雙桅帆船兩天前從挪威的特羅姆瑟(Tromso)出發,在六月的午夜陽光下航行,目的地是熊島(Bear Island),那是位於北極圈深處的荒涼岩石島嶼,島上最明顯的地標有個恰如其分的名稱:悲慘峰(Mount Misery)。
艾爾頓是牛津大學斯匹茲卑爾根島(Spitsbergen)探險團的先遣隊成員,這個探險團由二十名學生與教職員組成,成員各有專長,包括鳥類學、植物學、地理和動物學。他們的目的是要大規模調查該島的地理與生物。斯匹茲卑爾根島位於挪威本土外海,是挪威北極群島中最大的島嶼。這是一項大膽又充滿野心的任務,因為要冒險穿越因風暴而顛簸且又綴滿浮冰的海洋,才能抵達該島。上岸後還要冒著地球上最嚴酷的天氣,穿過無人居住、多處被冰雪覆蓋的島嶼,更別說整個團隊中沒有一個人曾經到過北極。但是這個傑出的牛津團隊就是要追求這樣的冒險和個人試煉。
前往熊島的航程將近五百公里,這對艾爾頓而言是個嚴酷的考驗,他之前從來都沒有踏出英國一步。那艘船是由捕鯨船改裝而成,睡覺的地方原本用來裝鯨魚油脂,由於味道無法去除,加上惡劣的海況,使得狀況非常悲慘。
艾爾頓年輕的時候就迷上了野生生物,他經常在英國鄉間漫步,觀察鳥類,採集昆蟲,收集池塘中的動物,以及觀察花朵。十三歲時,他開始在日記上記錄漫遊所到之處及觀察到的內容。他大學的導師是傑出的動物學家兼作家朱利安.赫胥黎(Julian Huxley,達爾文親密伙伴赫胥黎的孫子)。赫胥黎對於他在博物學上投注的熱情與掌握的知識印象深刻,便邀請他加入探險隊。由於他是在出發前一個月才安插到探險隊裡,準備時間有限──他的父親給了他一些錢,哥哥借他一雙軍靴和其他裝備,母親則幫他把兩個月航行所需的衣服整理好。用艾爾頓的話來說,自己非常「缺乏經驗、沒受過訓練」,之前做過的事只有簡單的露營。赫胥黎鼓勵他並向他父母親保證:「請相信這趟探險中最危險的事,只不過像是去瑞士爬山那樣,不是什麼困難的登山活動,其實根本微不足道。」
不過在航程的第三天,這個承諾就被打破了。四十六歲的醫官隆史塔夫(Tom Longstaff)是專業的登山家,也是船上航海經驗最豐富的人。他看到艾爾頓痛苦不堪,便說:「我得幫幫這個可憐的男孩」,然後給他大量的白蘭地。艾爾頓肚裡空空,因而大醉。當船上的登岸小組終於在熊島南岸的海象灣(Walrus Bay)上岸時,他坐在捕鯨船的行李堆上放聲唱歌。
艾爾頓清醒後,便和同伴在靠近岸邊的捕鯨站遺址建立營地,營地之外是四散的鯨魚骨頭、海象骨骸,還有一頭北極熊的頭骨,以及幾個北極狐的頭骨。小隊計畫在島上停留一周,探索這個長達二十公里的島嶼南部地區,之後再加入整個探險團隊,前往北方約兩百公里外的斯匹茲卑爾根島。小隊裡的四名鳥類學家專注於研究野鳥,艾爾頓和植物學家桑莫海斯(Vincent Summerhayes)則將調查所有的植物和其他種類的動物。
鳥類學家對於這項任務滿心期待,特別是這次探險任務的領隊喬丹(F.C.R. Jourdain)。在島上的第一「晚」(其實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白天)凌晨兩點半,喬丹就叫醒了艾爾頓、桑莫海斯和隆史塔夫,命令他們要起來工作了,因為時間寶貴。隆史塔夫回答:「我必須睡八小時。」這位經驗老到的探險家悄悄對艾爾頓和桑莫海斯說:「別理他。」不久之後,艾爾頓就深深佩服隆史塔夫的智慧,因為到了晚上,鳥類學家個個筋疲力盡。之後他隨時都會密切注意隆史塔夫的睿智建議。
一夜好眠之後,艾爾頓和桑莫海斯出外探勘並採集標本。艾爾頓夢想有一天能夠知道動物「在重重帷幕之後的行為」,現在他有機會好好窺視這個人煙罕至的陌生世界,當然也能好好進行研究了。
這個島嶼位於冰冷的北極洋流和從西方而來的墨西哥灣流(Gulf Stream)交會之處,在沒有雨淞或風雪的時候,經常籠罩在霧中。島上地勢大多平坦,有數十座小湖泊點綴其中,土地貧瘠荒涼,有如月球表面,沒有什麼奇特景觀。島南端臨海處有幾個聳立的懸崖,棲息著成千上萬隻海鳥。其中數量最多的是黑白相間的崖海鴉(Common)、厚嘴海鴉(Brunnich’s guillemot)、三趾鷗(black- legged kittiwake),以及灰色的雪鸌(fulmar petrel)。艾爾頓還發現了小海雀(little auk)、挪威海鸚(Norwegian puffin)和北極鷗(glaucous gull)。
艾爾頓和桑莫海斯先從營地周圍開始調查,然後逐漸朝外推展到各個湖泊和其他不同地貌之處。艾爾頓很快就發現,身材瘦小的植物學家桑莫海斯是個意志堅定的傑出伙伴。桑莫海斯只比他大三歲,但已經遊歷過世界許多地方,包括參與了1916年的索姆河戰役。莫桑海斯很想確認所有的北極植物物種,艾爾頓則想要找到動物。兩人四處探索時,他教導艾爾頓許多植物學知識。
雖然氣候惡劣,停留時間短暫,但這兩個人還是調查了各個棲地中的植物和動物,由於各種生物都很稀少,他們省了不少力氣。在整座島上,沒有蝴蝶、蛾類、甲蟲、螞蟻、蜜蜂、黃蜂等昆蟲,大部分昆蟲都是蠅類,以及彈尾蟲(springtails)這類原始的昆蟲。【譯注:目前彈尾蟲已不屬於昆蟲綱,而是被分到內口綱。】
艾爾頓使用各種不同的方法收集並保存這些珍貴的動物。他用捕蟲網捕捉各種飛行動物;搖動植物,讓上面的昆蟲掉落在白紙上;也翻開石頭找尋昆蟲。艾爾頓用氰化物殺死昆蟲,用衛生紙包起來後貼上標籤,放入雪茄盒中。他也用格子疏密不同的篩網撈取水生生物,有些放入試管,浸泡在酒精或福馬林中,然後在瓶口蓋上軟木塞,用蠟密封。
艾爾頓特別注意到在這座荒涼貧瘠的島嶼上能讓每種生物繁衍的因素。舉例來說,很明顯地,那些住在海邊懸崖上的鳥所排出的糞便,都掉落在懸崖底下,使得那邊的植物茂盛。艾爾頓在內陸看到其他的鳥類,例如雪鵐(snow bunting),吃的是鋸蠅(sawfly)。短尾賊鷗(arctic skua)則靠其他鳥類為生:牠們偷吃鳥蛋。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存糧逐漸減少,現在不只短尾賊鷗靠鳥類為生,鳥類學家也開始收集鳥蛋、捕捉鳥類。他們在蛋殼上鑿兩個小洞,把裡面的蛋吹出來,用這個方式保留蛋殼(有一回喬丹吹了太多而感到頭暈);吹出的蛋就做成了炒蛋。鳥的皮毛被剝除後,就進入鍋子中。有多種鳥類其實是可以吃的,這讓艾爾頓和團隊其他成員大為驚訝。他在家書中高興地提到用海鴉蛋當早餐的事情,以及「燉雪鸌、絨鴨(eider duck)、長尾鴨(long- tailed duck)、紫濱鷸(purple sandpiper)、雪鵐,搭配蔬菜和米飯。」
當預計一周的停留時間將近尾聲,風暴突然來襲,使得船隻無法靠岸。隆史塔夫知道他們得在島上留得更久一點,同時還要通知正在特羅姆瑟等待的塔寧根號。他請艾爾頓和他一起前往島嶼的東北角(為了安全起見,探險的規矩是外出一定要結伴同行)的煤礦廠,因為那裡有無線電。他們在風雪和雨淞中花了四小時,步行十多公里,才能抵達礦場。回程的四小時則踏過尖銳的石頭和泥濘的土地。
雖然有暴風雪襲來,麵包越來越少,烹飪用的人造奶油也沒有了,而且他的軍靴在這一周內也磨損得很嚴重,艾爾頓還是認為熊島上的生活「非常有趣」。
在強風吹襲了四天之後,船終於來到熊島接艾爾頓和其他伙伴,進度只落後幾天而已。現在整個探險團要往北前往斯匹茲卑爾根島,卻又遇到了風暴,許多小冰山被吹進了他們的航道,這些發出綠色光芒的海冰非常危險。
風暴過去之後,塔寧根號起程前往斯匹茲卑爾根島西岸。在前往這個四百五十公里長的大島途中,船隻劃過冰峽灣的湛藍海水,雲層裂開,陽光灑下,眼前展開的景象讓人屏息:起伏的山峰上覆蓋著白雪,閃閃生輝的冰川從白色的山谷緩緩滑入海中。一頭鯨魚噴出水柱,成群的鼠海豚躍出光滑明亮的海面,海燕與海雀在海水上俯衝飛翔。
匹茲卑爾根島的長度超過三百公里,對於探險活動而言,這意味著其中有許多機會與挑戰。艾爾頓先登陸位於本島西部較小的查爾斯王子島(Prince Charles Foreland),和桑莫海斯在島上調查了十天,隆史塔夫則幫艾爾頓在一個十多公里長的瀉湖邊設立營地,那座瀉湖一半被冰雪覆蓋,許多海豹懶懶地躺在上面。隆史塔夫在回到船上之前,警告艾爾頓不要走到瀉湖的那些冰上。艾爾頓很清楚隆史塔夫的建議只會說一次,如果忘記了,後果得自己承擔。
前九天的活動成果豐碩,艾爾頓收集並觀察了許多動物。然後他犯錯了。他和地理學家賽尼特(R. W. Segnit)走上了連接到瀉湖岸邊的冰層。岸邊的勁流使得冰層有些地方特別脆弱,他就踏上了其中一個,薄冰破裂,他跌入冰冷的海水之中。幸好他的背包提供了浮力,救了他一命,讓他能夠小心地爬回冰上。在飽受寒冷與驚嚇之下,再加上戴著太陽眼鏡,爬上冰之後他不知道自己正往回走,差點又要掉入同一個洞中。賽尼特大叫提醒他,才讓他免於再次失足。他因為體溫下降而發抖,只好回到營地把衣服和身體弄乾。兩天後他離開了這個島,前往本島的畢林灣(Klaas Billen Bay),在那裡將停留更久,從事內陸調查。
雖然比起熊島,匹茲卑爾根島的位置更偏北,並且冰雪覆蓋的比例也更高,但是該島的夏季氣溫比熊島高(有些日子甚至超過攝氏十度),而且沒下雪時氣候也更舒適。藉此之便,艾爾頓展開了一些真正關於極地動物的實驗。他為了瞭解這些動物如何在這樣的氣候與棲地中生存下來,測試了甲殼動物和牠們的卵在冰凍又解凍的狀況下,以及對不同濃度的海水之耐受程度。
艾爾頓發現,匹茲卑爾根島上的鳥類、植被和昆蟲,與熊島很類似,但是這裡的大型哺乳類動物更多,包括兩種北極狐、一種馴鹿(有著分叉的鹿角),以及海豹。然後有天早晨,培根正在鍋子裡滋滋作響時,營地下方有人大叫:「北極熊!」
沒有人知道這位不速之客是如何穿過冰川與山谷,來到這座海灣的。但是既然牠發現了這個營地,那麼除了射殺牠之外,別無選擇。艾爾頓是動物學家,對牠從內到外徹底檢查了一番,很失望地沒發現順道而來的寄生蟲,好讓自己的收藏增加。
在凍原上度過兩個多月的採集生活之後,艾爾頓已經成為老練的北極探險家,整理好三十三個箱子,以及許多器材與標本,全都自己搬上船後,他準備啟程返家。
本文節錄自:《生命的法則》一書,西恩.卡羅爾(Sean B. Carroll)著,鄧子衿譯,八旗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