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0年代的台灣,外表建設層疊,底層暗藏掏空黑手。
不久前,中正機場擴建工程招標前夕,參與投標廠商東怡營造遭開槍威脅,一時之間,競標的廠商被渲染得黑影幢幢。許多業者卻心頭雪亮--這個事件,恐怕起因於東怡過去不屈從黑道退出競標的警告,標得一個捷運工程,終在這次招標中遭到報復。
「現在黑道圍標比以前高明多了,」營造業發展基金會執行秘書劉秉恆歎道:「不但抓不到元凶,還同時把好幾家無辜的廠商聲名都拖下水。」
南台灣的高雄市,繼市政大樓弊案後,又因文化中心地下停車場工程弊案,再遭到監察院彈劾。
引爆點是設計公司將一項建材設計為專利產品,換言之,只有特定公司可提供該產品。而擁有該專利業者,索價卻始終居高不下,引起工程延誤、施工品質不良,而馬路也發生嚴重塌陷。
監察委員調查發現,市政府當初並未依法公開徵求設計,而工程設計也有綁標之嫌。高雄籍立委陳光復估計,如果當初全部按照傳統方式施工,「至少可省一億餘元」。
弊案連連,讓六年國建蒙上層層陰影。
穿西裝的流氓
不再只是傳統官商雙邊互動,新型態的弊案,「組織龐大,手法迂迴,難防難破」,一位律師感慨。
弊案生態裡,自成一個食物鏈:官員管廠商,廠商養黑道,黑道幫民代(選舉),而官員又怕民代,四角關係輾轉纏繞卻又緊密相扣,形成難以拆解的利益共生體。
黑道這個新的因子,將原本已是政治、金錢糾葛的體系,再塗上濃厚的暴力色彩。
台北直潭淨水工程招標之前,投標廠商接獲內含五發子彈的恐嚇信,威脅業許「不要再碰」,否則,「這些子彈會隨時打在你身上」。捷運工程也曾發生大群黑道公然堵在投標現場的門口,不讓投標人進場投標,捷運局只好出動警力驅散。不管在明在暗,暴力赤裸裸地公開挑戰這個制度的公平性。
而追根究柢,黑道的坐大,卻是廠商與政治人物飲鳩止渴的結果。
黑道進入工程,原來只是少數廠商為圖暴利,找來「勸退」競爭者的打手,結果「兄弟」們食髓知味,乾脆搖身變成廠商,參與投標。另一方面,選舉又把政治人物和地方角頭連成一氣,造成民代必須掩護黑道,或者民代本身就是黑道,成為整個公共工程界尾大不掉的毒瘤。外界名之為「漂白」,其實「都是一群穿西裝的流氓」,一個公務員形容。
黑道廠商標得工程,取得工程款項,往往不馬上動工,而是先拿去炒作股票、房地產,先拖延工程、再粗糙趕工。政府承辦人員一方面懼其暴力,一方面忌憚其背後的民代,若再摻雜利益,工程品質可想而知。不只一位工程界人士指控,某家承包台北捷運的黑道廠商,「圍籬圍得最大,施工最慢」,而台北鬧區也因這家廠商數年都不得暢通。
若說黑道是台灣工程的新病,則公營事業就是難以治癒的舊疾。
政治學者朱雲漢研究剖析台灣政經體系,「將全國性的寡占經濟分配給黨營及榮民事業,區域性寡占經濟分配給地方派系」。在下層,黑道、派系瓜分工程暴利;在上層,公、黨營事業則成為掩蓋非法的障眼薄紗。
中油廢水工程案就是典型的例子。中油的工程由唐榮承包,公家生意公家做,程序看起來合法合理,但承包廠商轉包或向外採購時,就很難避免人為的操控,造成公利私用。
營私的保護傘
行政院長連戰給中華工程「照顧黨籍立委服務選民」的密函,揭露政治左右公家資源分配的事實。公營營造業長期寡占公共工程市場,已為業界抨擊,但因為寡占帶來的管理不良、人謀不臧,以及工程浪費、品質低落,更是全民共同的負擔。
一位多次承攬公營營造業設備的業務員明白指出,每個月須固定繳交售後服務費的一成,給各公司的採購人員(每筆十至二十萬不等)。每當時間一到,採購人員就會主動邀他打麻將,「該給多少,就輸多少基層人員的手法毫無破綻,高階人員更是滴水不漏。工程顧問公司就是典型高層階官員互利的工具。
原本,政府與民間合組工程顧問機構(最著名的是中興、中華、中鼎三大顧問),一方面為與國外技術合作,另一方面因為政府的工程設計預算往往不能預先給付,民間業者不願承接設計工作。但日後,這個政策任務,卻變成業務壟斷、轉包私人以及升官出路的樞紐。
一位台電人員記得,有一段時間,台電建電廠的業務告一段落,轉投資的顧問公司便以「以前多做」為由,要求多付費。而採購人員根據合約發現,有些索費的項目是本來就該做的,結果拒絕給付的公文呈上去,卻被高階主管退回,但見公文上批著語意模糊的四個字「該給則給」。而該位採購人員和對方每談判一次,就被迫退讓一步(否則公文就退回來)。經過十次談判,台電多付上億金額給這家公司。
顧問公司從公營事業賺錢的另一種方式,是派遣顧問,但絕大部分的顧問層次之低,「簡直把公營機構當訓練班」。台電人員舉例,剛畢業的工程人員、管理資料的小姐,「都進來打工」。這個現象並非台電獨有,一些負責施工的政府部門都曾面臨類似狀況,一方面為冗員過多而苦惱,另一方面卻要付兩、三倍薪水給這些「顧問」公司。透過這些關係企業,部分高階主管退休後有了高升、養老的去處,而少數在職的主管,則在外面開起小顧問公司,專門承攬公家顧問公司轉包出來的案子。或為眼前利或為前途,公營事業主管也就不吝於把公家資源轉分出去。至此,公營事業成為極少數人營私的保護傘,三民主義當中揭櫫「發達國家資本」的理想,也扭曲變形。
子彈、銀彈穿透政府機器制度死角,弊病孳生。
幾乎所有防杜弊端的法令,都輕易被破解。
根據規定,公家機關辦理公開招標的採購事宜,一般必須有三家廠商參與投標,於是,「要賺公家的錢,最起碼的本領就是開三家公司,不管得標是哪一家,都是自己家。」一個建材代理商透露。
公開招標必須登報公告的規定,一點也難不倒有心人。最近被起訴的台中沙鹿鎮有土地標售案,鎮長及經辦人員把底價定為市價的一半,並選擇春節報業休假不送報的時候,將標售公告登在一個地方報紙,在發放空白標單時,還派兄弟把守在外,阻撓別人領取標單。
綁標(設定特殊條件讓單一廠商得標)、截標(從郵局偷盜競爭對手的投標文件,或偷看底價)、圍標(讓參加投標的都是自己人),已經成了台灣公家機關招標制度的附骨之蛆。高雄一位負責法規的官員記得,當地一座大型表演中心音響設備的設計圖,規格之嚴,「連音量轉鈕的軸心直徑都規定好了」。
「共識」與「默契」
防杜體系的崩塌,往往起因於體系內自我鬆動、潰敗。事實上,「政府的預算,常常就已經是廠商與民代聯手運作的結果。」一位銀行主管表示,接連幾起銀行購買行舍弊端,幾乎都在預算送進議會時,地點就大致擬定了。
一位建築師舉例,有些學校,窮得連教室的電燈都沒有,卻要花錢在操場鋪人工跑道,正是廠商與教育單位在預算編列時,早已形成的「共識」。
廠商和發包單位有了「默契」,整個過程就看廠商一手導演。「錢是他(廠商)的,設計圖是他畫的,評審也是他找的。」一位工程設計師這麼描述公共工程的過程,而包商同業看了設計圖,也「默契」十足地就知難而退。
資訊成為特權,公開招標的公平性淪為形式;期許競爭帶來品質,更成空言。
兩年前,台北市發生社子島提防加高工程弊案,提防的基樁原應有十五公尺,卻被偷工減料成五公尺。後來案情升高,發現承包公司竟是某位台北市議員所有。事實上減料的金額不過四百多萬,但抵擋水患卻攸關市民安全。
舉發這個弊案的台北市議員林瑞圖,回憶起來卻有點意興闌珊:「官員、民代不自清,弊案水遠抓不完。」
結構性因素層層捆綁政府施政,致使這個社會絕大多數人,一生未收受紅包,卻天天為貪污付出代價。
校長收了便當商人的回扣,使孩子們的營養縮了水;公共工程品質低落,馬路坑陷騎士,住家地層下陷;醫院成了詐領公、勞保保險金的大本營,使全體保險人要為虧損而提高保費。少數廠商勾結稅吏漏稅,公家採購浪費,讓國庫空虛,結果還是全民共同負擔。
而台灣的競爭力,就在產業升級困難、而舞弊手法不斷升級的情形下,已被世界性的經濟研究組織評為四小龍之末,甚至落於印度之後。
事實上,改善公家機關的招標制度,可以借重現代科技。台灣IBM經理陳鄭垚建議,以全面電腦化連線,將招標公告、條件公開化,投標廠商透過電腦投標,可以避免人為綁標與圍標。「整個過程透明化,就可將弊案降到最低。」陳鄭垚指出。
但整個政治生態的改善,卻是更根本的作法,「否則,連用來改善問題的電腦,都會發生採購弊端。」一位官員揶揄。
尚在起步的掃黑、肅貪、行政革新,總被批評為「喊口號、大拜拜」,但其成敗卻意義非凡,因為解構黑道、民代、廠商、官員聯手的弊案體系,已是台灣無法延宕、不容偷工減料的世紀大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