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時任中研院生物醫學科學所所長陳垣崇,涉利益衝突遭檢調約談,最後在中研院前院長李遠哲「促進研究發展,增進社會、國家、世界福祉」背書下,不予起訴。當時中研院院長翁啟惠對全院發出這封信:
「身為全國最高學術研究機構,我們決定利用這個機會徹底檢討有關利益衝突的規範……希望能儘快制訂出一個更完善、可行的規範,好讓學界對其研究成果的推廣、授權及產學合作能更符合社會的期待。」
諷刺的是,六年後,當初說要做好規範的翁啟惠,自己變成了風暴主角。短短三個月,他從呼聲最高的諾貝爾獎候選人,淪為中華民國史上第一位辦公室遭搜索、被限制出境、被起訴的中研院院長。
事發後,每年預算超過台幣150億元的國家最高學術單位,卻集體默不作聲。
有研究員不甘被譏「麻木不仁」,發動連署要求院方說明,但900多位研究員中,僅區區24位簽名。
跌一次跤,有問題的或許是少數個人;同一個地方跌兩次,出狀況的便可能是制度。中研院這座本該最能展現知識分子風骨、最該有反省力的學術巨塔,為何集體矮了身?
問題1〉金字塔組織
需服從上層 升等才有希望
外界以為,中研院專注學術研究,可以與世無爭,其實不然。
「學術是一個江湖,」中研院社會所研究員張茂桂比喻。他分析,中研院是個有許多層級的大金字塔,裡面有各分組、各所、各中心,形成各自的小金字塔。在金字塔裡,舉凡研究人員的升等、聘任,都是由比自己高一級的研究人員投票決定。
例如,每個所的所長,是小金字塔的頭,但所長將來能否成為特聘研究員、甚至院士,也需要層層晉升。「大家都身陷自己的金字塔,不得不非常在意比自己上一層、特別是金字塔頂端的研究員對他的看法,」張茂桂說,因此,「最好的生存策略,就是支持領導。」
中研院的組織架構,基層有900多位研究員;頂端是進行資源及地位分配的院長及院本部263位院士。院士們近半長居海外,有些人甚至不回台開會,但因學術地位崇高,得以主導審查、諮議等案件等,影響力很大。也不免有人會濫用這種崇高的身分,而被批評為「學閥」。
出了中研院,院士影響力仍無所不在,大學五年500億計畫及大學教授研究案,多有院士參與審查,更使院士影響範圍擴及大學與國家科研機構;這也使有心人士會刻意透過院士選舉,排除異己。
中研院前副院長羅銅壁在回憶錄《羅銅壁院士一生回顧》中提到,有院士在投票時,一口咬定某院士候選人誣指他的同事涉嫌抄襲。由於當事人不在場,許多院士聽了這番一面之詞,便在投票時改變心意。
「無論是故意指控,還是隨意說說,殺傷力都非常大,」羅銅壁寫道。
問題2〉院長大權在握
掌人事、經費 缺乏監督
而中研院院長因擁有資源與聲望,自然成為學脈核心、中研院權力中樞,擁有特聘研究員、行政主管、所長等人事決定權。
「全院行政主管,全部由上而下、院長派任,沒有一個是內部民主推舉產生的,」張茂桂說,社會所過去的傳統是,研究員共同推舉出所長人選後,由院長核定。但翁啟惠擔任院長後,不接受這個方式,社會所便繞一個彎,請院士呈上名單,請翁核定,算是較能傳達基層人員聲音的做法。
但也有研究所,研究人員推舉的人選,與院方高層屬意人選不同,最後只得依高層意見換人。
院長能左右所長選舉,便能將影響力延伸進評議會。而位居中研院權力核心的評議會,最重要的任務便是選舉院長。
本屆評議委員70人,當然成員包括31位所長、中心主任,加上行政主管,便占半數以上。在這種機制下,「無論怎麼投票,下任院長一定是現在院長屬意的人選,」東吳大學前校長劉源俊直指。
相較於今日獨尊一家,1935年選出的第一任評議委員,可謂百花齊放,除了11位中研院所長,還有30位大學校長、教研單位主管與部會首長與會。目標是使中研究評議會成為國家各個研究機關的合作樞紐。
今日的中研院,院長不僅掌握人事大權,還能掌握研究經費。
根據「中央研究院研究人員新聘、續聘、升等及特聘審議作業要點」,每一位研究員的研究獎助費等級評定,包括最高薪資達50萬元的特聘研究員,研究獎助費都由院長核定,其中有78位特聘研究員,每月研究經費高達12萬元至41萬元,超過月奉本薪,而被立法院105年度預算評估報告指為無法源依據,「誠有欠妥」。
反觀國立大學,系主任、院長是教授票選;教授們各憑本事向國科會申請計畫,薪資則照教育部規定,透明度高,行政高層操作的空間小。
翁啟惠事件發生之後,院士、台大醫學院臨床醫學研究所教授陳培哲屢對媒體針砭中研院積弊。有院士私下表示,因為計畫經費是中研院給的,薪水也是院方核定的,雖贊同他的論點,但無法公開支持。
「學者被豢養了!」陳培哲提高聲量批判,中研院最大的問題,就是院長權力太大,沒有監督制衡力量;但在國外,學術成就並無法彌補道德瑕疵。
2015年,諾貝爾醫學獎得主亨特(Tim Hunt)在國際會議中口不擇言,指女性在實驗室會製造麻煩,實驗室應該性別隔離,最後被迫辭去倫敦大學教職。
另一位諾貝爾醫學獎得主、DNA之父華生(James Watson),也因「黑人不如白人聰明」的言論,被工作35年的實驗室停職。
「台灣學界的弱點就是迷信大牌,」國民黨不分區立委、高雄醫學大學前副校長陳宜民認為,當一個人被塑造成了「下一個諾貝爾獎得主」的時候,往往能所向披靡,但這卻是系統崩壞的開始。
他大膽建言,下任院長不一定要是院士,但一定要有行政能力,能夠跟社會溝通,讓大眾理解中研院存在的必要性。但對於《遠見》的採訪邀請與資料確認,中研院都不願回應。
問題3〉氣氛保守如公務機關
有未婚聯誼社 無學術社團
首長中心,加上研究員無法參與院士、院長選舉,對院內的公共事務切身感低,使中研院的氣氛,弱化成「學術公務機關」。
曾與中研院合作的政大法律系副教授劉宏恩發現,同為學術單位,中研院與大學的運作邏輯大不相同。
第一,大學系務、院務、校務會議,是教授大鳴大放的場合,即使最資淺的助理教授,也有發言管道;校務會議更規定,教授代表不得少於行政主管,以確保多數人權益不被犧牲。
反觀中研院院務會議,僅有15位研究員代表,另外30多位全是行政主管。這15席,還是張茂桂等人發起「中研院研究人員聯合會」,才爭來的權益。
「所長坐前面,代表坐後面。所長講話時,代表不要插嘴。評議會時,院士坐前面,所長坐後面,院士講話,所長最好不要有意見。如果有所長想坐前面,就要開始準備給院士們留下一個好印象。」張茂桂在臉書寫下與會的觀察。
組織氣氛保守,使得全國最高學術機構有瑜珈社、熱舞社、未婚聯誼會等各式康樂社團活動,唯獨學術社團,付之闕如。
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祝平一回憶,數年前,幾位研究員想借場地播放疆獨領袖熱比婭的紀錄片《愛的十個條件》,不料行政單位卻要求「先成立社團」,他們便成立「自由學社」;最後,行政單位仍以「非康樂性社團」為由,拒絕出借場地。
在這樣的組織結構當中,很難產生革新,從翁啟惠事件連署便能看出:24位參與者多是40歲以下、人文領域的副研究員。
參與聯署的中研院法律所副研究員邱文聰推測,資深人員多有行政職,難免有來自上層的壓力;而有利益關係者,例如生醫領域學者,或正在提升等計畫、研究審查的人,更怕被視為「不合群」,擔心影響升等,而不敢發聲。「大家的利益都綁在一起,」邱文聰認為,「組織架構使得最該學術自省的地方,反而失去自省能力。」
十年前,張茂桂曾問院長遴選委員,下一任院長的人文社會素養應該如何?「到現在,還是沒人回答我,」他苦笑。
或許,中研院近年的風風雨雨,已回答了他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