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醫林芳郁罹患失智症,妻子林靜芸醫師談照護歷程令人動容。當最緊密的伴侶成了失智症患者,主要照顧者的人生也全盤改變。本文作者書寫了她與她失智的摯愛丈夫:我以為我已做好了退休前的一切準備,但沒能準備好的是,丈夫的心智一天天地離我而去,一場漫長的告別於此展開。(本文節錄自《你忘了全世界,但我記得你》一書,作者:鄭秋豫,寶瓶文化出版,以下為摘文。)
我明明知道伏波的記憶不但已所剩無多,而且日後也只會不可逆轉地繼續崩壞,但只要想到,我仍會落淚。到底他心中還剩下了些什麼?我除了陪他生這場人生最後、最殘酷的疾病,還可以為他做些什麼?
我領了伏波的藥,走出沁涼的藥房,熾熱的陽光立刻劈頭蓋臉毫不留情地從我的頭頂灑下。我瞇起雙眼,但覺盛夏黃昏的日曬,竟仍是如此的威力十足,讓人無所逃遁,只能加快腳步,希望早早回到家裡。
回家的路程並不太長,但到家時,我已再度汗出如漿,熱不可當。打開家門時,我正打算深深地吸一口清涼的空氣,不料撲面而來的卻是一陣陣伴著濃郁咖啡香的燠熱悶氣。原來我出門時,伏波又找到遙控器,把冷氣關了。原來他又在煮咖啡。
我站在小小的玄關,向客廳望去──觸目所及只見餐桌上、矮几上、收音機上,無處不是一杯又一杯的咖啡。
走到狹小的廚房門前,只見伏波滿頭滿臉的都是大汗,正彎著上身,全神貫注地操作著咖啡機,根本不知道我已回家。我沒打擾他,躡手躡腳地先把遙控器找到,確認設定為28度後,把冷氣打開;再輕手輕腳地把冷氣遙控器藏進我的皮包裡,不讓他再找到。
為了避免伏波阻止我倒掉那些咖啡,我再次小心翼翼,絕不發出一點聲響地把一杯杯咖啡倒入浴室的洗面盆,打開水龍頭沖掉咖啡的痕跡,最後才把空杯收到廚房的碗槽裡沖洗。
伏波從眼角看到我進廚房,轉過頭來,對著我咧開嘴笑了,眼裡滿滿的都是開心。
我走過去,輕輕地拉起他的手,試圖把他從廚房帶開。他指著咖啡機,說:「咖啡、咖啡。」我一邊答應著:「好!好!」一邊輕輕、慢慢地把他帶離咖啡機,走回客廳,讓他在懶人椅坐下。
胸前背後的T恤衫都已濕透的他,還沒坐穩就四下張望著找冷氣遙控器,又打算要關掉冷氣。我連連地對他說:「沒開!冷氣沒開!」他終於放棄,斜躺著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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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喜歡喝咖啡」,到「忘了怎麼喝咖啡」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天早餐、午後各一杯咖啡的日子結束了,家裡經常不定時地出現到處都擺滿咖啡的畫面。除了客廳和餐廳,就連書房的書桌上、書架空隙、檔案櫃上、臥室的梳妝台上、五斗櫃上,都放著一杯杯的咖啡。
伏波只記得煮咖啡,但從不記得煮了幾杯;他原本只喜歡喝熱咖啡,如今卻也不記得喝了,只是任由一杯杯的晾在那裡散盡香氣。
他不喜歡我提醒他煮得不是時候,也不喜歡我提醒他趁熱享用,更不喜歡看見我把煮好的咖啡倒掉,只記得站在咖啡機前,猶豫地對著操作面板一下又一下地按著按鈕,成功時,高興地看著咖啡從機器中流出,一杯又一杯地煮個不停。我擔心他萬一喝了那麼多咖啡會影響睡眠,只能輕輕地拿到浴室去倒掉。
到後來不管我說什麼、怎麼哄勸,他都不肯離開咖啡機,煮出來一杯就端著找個地方放下,回到廚房,繼續再煮下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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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退休後,增加了午後也喝杯咖啡的時光。我總是準備器具,好讓伏波能好整以暇地拿著細嘴壺,全神貫注地向著咖啡漏杓斗緩緩地繞圈注水。為了獎勵他製作咖啡有功,我也總是在午後拿出少量的甜點,滿足他那點小小的愛好。
沒想到伏波的動作愈來愈慢,為早餐煮兩杯咖啡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了。我先是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烤得金黃香酥的麵包漸漸涼透了,嚼起來有如橡皮;後來是我早已吃完面前的雞蛋、蔬果汁和穀片,卻還是等不來那杯期待已久的咖啡。
出遊時,我向醫師老友抱怨,說我每天早上總要耐心地忍受等無咖啡的漫長時光,還不能對伏波發火。她卻回說:「妳該高興他現在還知道煮咖啡,還可以煮咖啡。」
當時我心中一驚,原來有一天,他會忘記怎麼煮咖啡。
隨著伏波日益健忘,動作益發遲緩,他變得只記得煮咖啡,卻記不得煮了幾杯;煮出咖啡後到處散放,卻不記得喝了沒有;從早餐煮兩杯咖啡,變成不計晨昏,想起來就進廚房去煮咖啡。
下午在家準備好器具,讓他製作手沖咖啡,他變得經常用右手拿著裝有熱水的手沖壺,茫然地看著前方,不再記得向哪裡注水、如何注水了。
好言提醒並演示給他看,也經常仍是雙眼無神,一臉茫然,就算沖完熱水後,也不再記得飲用。主治的老友醫師也提醒,讓他手持滾水太危險,於是只好放棄這項午後活動。
最後他就連喝咖啡的習慣也漸漸改變,從趁熱細細品嚐,變成要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終於聽明白後,舉杯一飲而盡。
漸漸地,吃完早餐後提醒他喝咖啡,他也不再理會,沒有反應了。有一天早餐時,我如常地指著杯子提醒他:「咖啡怎麼還沒喝?」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拿起杯子,逕自把咖啡倒在餐桌上,流了一桌一地,連怎麼喝咖啡也不記得了。
伏波進入長照機構後,家裡只剩下我一個,吃飯從此也只有一人,夫妻兩人對坐著喝咖啡的時光已成往事。此時的伏波已不太能開口表達,從未抱怨過什麼,想必也對家裡的飯菜不復記憶。
有一天我去探望時,照服人員問我伏波是不是愛喝咖啡、喜歡西式飲食,因為他明明已吃過午飯,但工作人員們給同事慶生,叫了披薩進來,見他眼睛發亮,於是分了一片給他,他竟高興得大口吃完。還有工作人員在休息時沖了咖啡,他聞到咖啡香味竟然笑了。
我聽了以後放在心裡,隔週探望時,準備了大罐的即溶咖啡送進去,交代工作人員是給所有人享用的。工作人員很有分寸,告訴我只會每天給他一點點,避免咖啡因引起亢奮。沒有想到不過數週後,她們告訴我,他對咖啡不再有反應,給他也不喝了。
我明明知道伏波的記憶不但已所剩無多,而且日後也只會不可逆轉地繼續崩壞,但只要想到,我仍會落淚。
到底他心中還剩下了些什麼?
我除了陪他生這場人生最後、最殘酷的疾病,還可以為他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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