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作家王文興於2023年9月27日辭世,享壽84歲。2020年他接受《50+》專訪,分享他對於「慢」而精的一生追求。
文/蔡怡琳 攝影/日日寫真
不同世代的文青,有什麼共同必讀的經典作品?王文興的《家變》肯定是其中之一,無論是文字形式或內容,如今看來,仍極具嶄新的實驗性;然而,他的寫作與閱讀,卻是長年維持一種老派的「慢」,一天只寫30個字,步步艱深曲折,卻因而得到最大的快樂。
王文興在18歲即發表第一篇小說〈守夜〉,於80歲這年(2020年)重現於世,收錄於《新舊十二文》中,生活上,新的目標和舊的回顧並行,持續朝著他「寬闊、從容、穩定、平順」的理想前進。
紀州庵裡的文學少年,18歲有所覺悟
自8歲起至今80歲,王文興的記憶中,始終有條特別的小徑:同安街。
沿著同安街一路蜿蜒到底,途經小吃攤、咖啡館、廟宇、超市、老宅,最後,就是紀州庵——在這座百年古蹟裡,迎接王文興的到來,似是走入他小說中的重要場景,而這裡,也是他曾居住近20年的地方,我們又像是來到他的老家作客。
這天,冬陽正好,王文興如往常,潔白襯衫搭配領帶背心,加了件墨綠色絨布外套,他從綠蔭下走來,整個人時地就顯得和諧而溫暖。
在紀州庵裡外繞了一圈,時移事往,他還能精確指出:「我們家以前就在這個位置」,「最喜歡的是這一塊地」,連修復過的紙門和窗框,也經他現場認證:「形狀大小都跟過去一樣」。
他的聲音磁性而低沉,特別容易引人入勝,有志工正在旁邊進行導覽,講得都沒他細微深刻,又見機會難得,志工忍不住跟參觀訪客說起:「今天很幸運喔,可以看到王文興老師本人。」他或許聽到了,或是沉入了往日時光,淡淡地微笑著。
紀州庵曾是小小王文興的遊樂園,「那年8歲,初來乍到時見大廣間空無一人,樂極了!像擁有整個寬敞的空間,就在榻榻米上盡情奔馳。」他精神抖擻地說著。
同安街尾依傍的大河,誠如「水岸第一排」的無敵景觀,星月相伴,還伴隨志趣相投的好朋友,「余光中先生曾帶周夢蝶來划船,我是命都不要了,還跳下去學游泳。」
果敢又衝動的跳水男孩,聽起來真不像王文興的作風,請他描述從前,更是出人意料:「我是個嘰嘰呱呱的小孩,很愛講話,也喜歡到處跟同學講笑話。」
如今,王文興為人熟知的印象,是極其慎言而穩重,其中的轉折點,都要追溯到18歲那一年的覺悟。
理想的性格:寬闊、從容、穩定、平順
儘管還年輕,王文興就讀台北師大附中時期,已對文學產生莫大興趣,他底定,要朝著自己理想的方向寫作,必得先從理想的性格做起——「理想就是寬闊,從容,穩定,平順。」如此,躁動的靈魂自然就慢下來了,至今未曾改變。
「在覺悟前,我的言行舉止,可以說和後來完全不一樣,有意識地修改講話速度等等各方面。」只是,既然本性難移,有修改的必要嗎?他點了點頭,肯定地說:「這是道德上的選擇。」
舉例而言,本性若喜歡當小偷,理解了道德之後,就有必要革除偷竊的嗜好和習慣,「如果沒有早先的警覺,就會一輩子改不過來,當然時間很長,很辛苦。」
王文興了悟,若非從本性修練起,絕對達不到理想的「文體」,以書法來比擬,就是所謂的「行氣」。在他眼中,俄國文學家托爾斯泰、唐朝詩人杜甫,都屬於理想中的作者。
至於如何修練而成?那幾乎是千錘百鍊了,他用近一輩子的時間來探索,在文學的提升上,何以須「慢讀」、「慢寫」,而能達到化境;在生命的體現上,也因為慢,更加專注、精準、深刻。
慢讀得到最大快樂,快讀反而浪費時間
現代人崇尚效率與速成法,凡事快還要更快,就連讀書,也像參加競速比賽,總有這樣的目標設定:「一天念3章」、「一個禮拜讀完10萬字」、「一個月看完幾部經典」,卻沒能掂掂看,囫圇吞棗能吸收多少?
王文興直言:「快讀反而勉強,讀完卻毫無所獲,像什麼都沒看到,才是浪費時間。」這道理用在音樂、美術、科學等不同領域也相通。
他曾建議合理的閱讀速度,小說為每小時讀1,000字,每天花2小時就好,如果是古體詩詞,速度則應減半或更慢,若一字不理解,則查找字典或相關資料。他認為,讀者所下的工夫,一點都不少於作者。
「慢讀的人可以讀出一句話的所有優點,快讀的人一無所有,這就是有跟無的差別。」完全是以少勝多的概念,速度背後,代表的是他對文學的嚴謹和敬意。
王文興過去在台大的課堂上,曾引導學生「一句、一句」地讀名著,剛開始學生摸不著頭緒,他說明,不習慣也無妨,只要持續地讀,若讀到了某句時,感到心頭一震:「哎呀!和我想的一樣」,引出前所未有的快樂,從此就能領略「慢讀」的樂趣。
說穿了,都不如自行體會,「你先了解什麼是最好的,一旦了解這個秘密以後,任何人都會選擇慢讀,得到的快樂足以應付所有困難。」那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他真摯地說:「懂得文學的閱讀以後,錢財確實一點都不重要,只是為了夠用而已。」連飲食都有些食不知味,「你要我吃一頓最貴重的飯,我寧願讀一句好詩。」
為了騰出時間來閱讀,王文興不看電視不上網,僅透過報紙來了解時事,很少講電話,社交活動減到最低,妻子陳竺筠這麼說過:「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一台傳真機。」
生活如此原始而純粹,去除任何分心的雜質,也因他了解精力有限:「精神最好時,讀書收穫最大,如果累了還繼續讀,就是糟蹋作品,等於胃口不好,還繼續吃飯做什麼?」
小房間裡的慢寫戰鬥:一天完成30字
對於「慢」而精的追求,也貫徹在他的寫作上,長年維持的節奏:一天寫2小時,完成約30字。
因而,並沒有所謂的「著作等身」,倒是用力極深,至今完成3部長篇小說:1973年《家變》耗時7年,1981年《背海的人》花25年,2016年《剪翼史》花13年,橫跨了小說家和讀者們的老中青階段。
紀錄片〈尋找背海的人〉裡,收錄他在小房間內寫作的樣態,舉目沒有優美的景觀,下筆也非溫文流暢,當他埋首寫作時,看起來更像是一場與自己的戰鬥。
王文興有這樣的「儀式」——他先在小碎紙片上,以鉛筆「篤、篤篤、篤」地用力敲擊出點和線,宛如某種神秘符號,桌面經年累月鑿出許多凹洞,如果滿意當日敲出的成果,最後再以鋼筆謄寫到白紙上。
寫作當下是什麼狀態?他神色莊嚴地說:「需要集中精神,有高度警覺性,考慮一個字的選擇,就不能考慮四周其他的一切。」
完成前一部《剪翼史》後,他每天仍花幾小時寫作,有別於寫小說時的字字講究,現在寫的「手記」則較為輕鬆隨興,從自律到自由,如同書法中的行草揮灑。
但他補充:「實在講起來,這也太容易了一點」,即便這「容易」也是經過數十年的磨練,他接著說:「比起血汗累積的程度,好像可敬的地方是少了一些」,小說家總是很難放過自己。
60年前舊作出版,回顧人生優缺點
回顧舊作如同檢視過往人生,王文興最新出版的《新舊十二文》中,收錄他60多年前的早期創作,他形容是「似曾相識燕歸來」,坦言:「每一個字我都忘了,至今還不敢細讀,一讀就有很多煩惱。」
煩惱來自與理想的落差,他嚴格審視過去的自己:「第一個看到的缺點,是不夠從容,不夠穩定。」也抓到根本的毛病:「當年的文字還是脫不了浮躁,即使極力想避免,還是感到文體有嚴重的『雞飛狗跳』,或是neurotic(神經質)。」
不過,優點也是有的。例如同樣是寫樹,與後來《家變》中的樹相比,「早先的版本意象更鮮活,更生動。」他頗為欣賞年輕時的敏銳度。
80歲的自省,生活中必然有欠缺
王文興筆下,各年齡層的人性寫得很透,對於人生80,他卻有些自省。
「很慚愧,不能做到這年齡該有置身事外的心態,將來如果有任何病痛、悲劇落在身上,也不覺得自己能超脫。」他有虔誠信仰,仍持續著生命的思索。
曾在家門口簽收商品時,送貨員迎面就問:「多少歲啦,90了嗎?」年紀被高估,王文興淡定地想:「也好,很快就到90歲了。」
未來還有新的目標嗎?仍是不輕鬆的文字活兒,他說:「盡可能地整理完幾百萬字的手稿。」幾年前,曾公開地希望「學會生活」,包括弄明白柴米油鹽等家務事,如今他坦白說:「完全沒有做到,還是希望有個開始。」
然而,生活中的不完滿,本來就是一種必然,如同他在短篇小說〈欠缺〉裡的一段:
「自那一天以後,彷彿我多懂了一些甚麼,我新曉得了生活中摻雜有『欠缺』這回事,同時曉得以後還需面對更多『欠缺』的來臨。」
眼前,寫著「紀州庵」大字的招牌,在陽光下醒目燦亮,旁邊的百年老榕鬚根盤錯,王文興清楚記得:「以前這樹還沒這麼高,後面是一個水池,水池上是假山,還有一些好看的花。」
景色人物間,有創新有懷舊,有繁盛也有消逝,皆共存於此,王文興追憶與欣賞的這一切,確實都是相當好看的。
相關閱讀:王文興著,《新舊十二文》,洪範書店出版
(原文刊載於《50+》;本文獲授權轉載;內容僅反映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社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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