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於多颱風、多地震的台灣,民眾早已練就一套面對天災地變的處變不驚,與九二一大地震相較之下,一個中度颱風,似乎沒引起多大的關注,頂多為了不用上班上學的颱風假雀躍半晌。
誰知桃芝卻假借中度颱風之名,重創南投、花蓮,帶來比強烈颱風更嚴重的土石流災害。
在滂沱大雨的肆虐下,狂暴的土石流夾雜著斷木殘枝四處氾濫流竄,越過宅院窗櫺、撞破牆圍,巨石阻塞了路基,浮木橫亙於橋梁,笨重的貨櫃與鋼骨鐵門在土石的撞擊下有如紙糊般脆弱,更何況人體肉身的災民,根本不堪一擊,無處逃生,於是土石吞噬整棟房屋,甚至將整座村莊夷為平地。
空前的土石流災情,造成花蓮縣光復、萬榮及南投縣竹山、鹿谷、水里、信義逾百人死傷,家園支離破碎,無處不是斷垣殘壁、滿目瘡痍,原本人盡稱善的好山好水,卻在一夕間淪為窮山惡水的人間煉獄。
土石流災害十年不絕
儘管桃芝颱風已造成三十五處的土石流災害,但土石流災害的夢魘卻未能就此止住。農委會水土保持局局長吳輝龍大聲警告呼籲,未來十年內台灣仍將面對土石流災害的威脅。
根據農委會的調查統計,九二一地震後,全台的土石流危險溪流從四百八十五條暴增至七百二十二條,而且全省也有六十五處的土石流危險區域,其中南投就占了四十二處,台灣土石流的高危險區絕對非中部山區莫屬。可以想見的,尚未發生的溪流危機仍在,而發生過土石流災害的又不排除此次中、上游堆積土石的再復發。
桃芝颱風已經遠離,救災工作也大致告一個段落,但留下的後遺症卻可能蘊釀著下一次的土石流危機。台大地質科學系教授兼災後重建小組委員陳宏宇在野外勘察後指出,桃芝颱風過後河川流域兩旁溝谷的崩塌面積擴大,而且原本為侵蝕區的中、上游河床中也堆積了大量的土石,土石流堆積改變了河川地形,在其達成平衡前皆為不穩定狀態。經濟部中央地質調查所代所長林朝宗也認為,「河口兩翼此次沒有受災,也就是下一次可能受災處。」
土石流災害的成因實非單一因素造成:先天不足的山高水深,且原本就不穩定的台灣地質,中度颱風的雨量觸媒,再加上長久以來人為的超限制開發,都是促成大規模土石流災害的主要因素。無法否認的,人為的破壞是長久以來的累積,而桃芝颱風不過是點燃土石流災害的觸媒。儘管天災無法抵抗,但人禍卻是可以預防的,唯有徹底解決人為的各自本位,才是與自然和諧共存的永久之道。
九二一崩塌提供土石流材料
台灣地質先天屬於不穩定,加上鬆散的土石、豐沛的水量及超過六十度的陡坡,很容易就會產生土石流。
台灣屬於造山運動的幼年期地質,本來就是山高水深平原少,加上位處地球板塊相互擠壓的地震帶,氣候又是颱風豪雨不斷,地質永遠處於不穩定的狀態。不管山崩或土石流都是大地維持平衡的自然現象,「只要有山有水,就會有土石流,」林朝宗表示,豐富的鬆散土石、充沛的水份,以及陡峭的坡度就是發生土石流必要的條件。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桃芝颱風的雨量還不到五年前賀伯颱風一千九百公釐的一半,卻造成如此大規模的土石流,死傷人數也是賀伯的三至四倍。
吳輝龍在桃芝災情報告的記者會上直指,降雨量及強度超大,再加上九二一大地震造成的崩塌,是造成此次嚴重土石流災害的主要原因。
桃芝颱風帶來的降雨量與強度確實是歷年罕見。從花蓮秀姑巒溪出海口登陸的桃芝颱風,滯留期間為花蓮及中部山區帶來連續十個小時的豪雨,雖然總降雨量沒有明顯增加,不過重要的是,它的瞬間雨量的確嚇人。花蓮光復鄉一個小時的降雨強度即達一百五十六公釐,達千年頻率降雨強度(雨量強度發生或然率超過千年頻率)。
不過,九二一大地震的影響也相當大。專家認為,九二一地震造成中部山區岩石與土壤鬆動,提供了土石流的材料。
1999年九二一地震前後的SPOT衛星影像顯示,地震後中部災區激增了九千兩百七十二處顯著的崩塌地,總面積達一百二十七點八平方公里。九二一地震造成中部山區岩石與土壤的鬆動,不但使得原本破碎的地層更形鬆散,連地表也被破壞得相當嚴重,間接提供了土石流的材料。根據SPOT衛星影像,中央大學應用地質研究所副教授李錫堤指出,在桃芝颱風過後,九二一地震留下的山坡裸露面及山崩堆積物受到進一步沖刷,未穩定的崩崖也可能會有崩塌產生。
其實九二一後就有不少學者擔心只要強風豪雨一來,都將爆發大規模的土石流災害,「去年有驚無險地逃過一劫,但劫數終究逃不過,該來的還是要來,」林朝宗嘆著氣。
超限度利用潛藏危機
儘管九二一大地震改變地形地層結構和短時間的超豐沛雨量是桃芝颱風土石流災害的天然引爆點,但人為對於山區土地的超限利用,才是長久以來累積的潛藏危機。開發過程中,人類始終以自己為本位,利之所趨,強越分界;但人為的開發一旦改變原有生態平衡,導致大雨滂沱之際,原有生態已無法保護大地,使得土石隨雨水沖刷而下,危及民宅。
人們對河床的不當占有,使人們居住在不適合人住的地方,一旦發生土石流之類的自然災害,人們也不免受害。例如,山間容易挾帶土石的小野溪畔的民宅、山中違建的休閒度假中心、土雞城等,都是人們強占大自然中不適合人居的地方。
只要走一遭災區,其實不難發現,災害都發生在沖積扇名不見經傳的小野溪,而幾個受災嚴重的村落都坐落於谷口沖積扇上,也就是所謂的依山傍水之地,例如花蓮大興村及南投陳有蘭溪流域兩側的郡坑、愛國、同富、筆石。台大地質科學系副教授陳文山表示,山麓與平原交會處的沖積扇河道常會因流量大而改道。平時看似小水溝的野溪,在遭逢大雨立刻成為挾帶土石的殺手,而建構在其上的村落也就容易受到土石流的侵襲,「不是不該發生土石流,而是人類住到不該居住的地方,」林朝宗說。
而築了休閒度假的千萬違建、開設山珍野味的土雞城,也是類似情形,在桃芝颱風過後遭土石流埋沒。就像花蓮水源地原本一百公尺的河床,房舍、露營地就霸占了八十公尺,桃芝颱風後經土石流沖刷,河床又奇蹟似地恢復為一百公尺,「人與水爭地,大自然就派桃芝颱風來收回失土,」台大土木系名譽教授洪如江無奈地表示。
台大地理系教授張石角將造成土石流災害的人為因素歸罪於新中橫公路的開發。民眾和政府為了經濟利益而開闢新中橫公路,使得原本具涵養水份及攔阻土石功能的原始林被濫墾賤賣,一旦大雨滂沱,任誰也攔不住土石流肆虐的力道。
新中橫不但帶進了觀光客,也帶進了開墾坡地種植作物的平地農民,約有三萬人倚賴新中橫進出、運銷農產,原本不宜種植的山坡地,理應做為水土保持之用。但為了高經濟作物的豐厚收益,民眾枉顧自然法則,堅持入山開墾,而地方政府受不了民意代表的關說壓力便輕易承租,於是原本具涵養水份及攔阻土石功能的原始林被濫墾賤賣下山,山坡地換上了各種高山蔬菜、果樹,甚至是檳榔樹,都對土壤水份涵養等水土保持工作不利。另外,山區為了採收而任意闢建的產業道路,也因土石挖起來就往邊坡或溪邊隨意倒,增加了土石流沖刷的材料及路徑,事實上土石流最嚴重的地帶也都在產業道路兩旁的坡地。「路開到哪裡,災害就到哪裡,」水土保持局技正謝金德如此認為。
或許是山地的超限利用惹來大自然的怨懟,也可能是當初新中橫公路就是沿著台灣最大斷層之一的陳有蘭溪斷層開挖,近幾年來台灣中部的幾次重大災害,新中橫公路沿線總是躲不掉,豈能單單訴諸於大雨滂沱、天災肆虐就能完了?
取締超限種檳榔,困難重重
儘管許多人直指釀成此次土石流的禍首是漫山遍野的檳榔,然而,專家指出,檳榔雖不利水土保持,但恐怕應是此次嚴重土石流的幫兇,而非元兇。
台大地理系教授張石角指出,此次土石流多從溪流上游的原始林處產生崩塌,上游處陡峭的地形其實並未種植檳榔。而且,大量的土石就連堅固的橋墩都無法阻擋,一味將土石流禍害全部歸咎於檳榔倒也失之偏頗。
每次一有土石流災害,必定有人檢討山坡地檳榔樹之不當,這次當然也不例外。尤其從電視轉播中看到山坡地旁,仍殘存大片檳榔樹林,甚至報紙也畫出「種檳榔種到中央山脈稜線」的諷刺漫畫。行政院長張俊雄再也忍不住,提出「用根牢牢抓緊台灣土地」政策,誓言要鏟除超限利用、違法的檳榔樹。而這不免再度引起山區農民不以為然的抗議聲浪,因為到過災區現場的人都知道,土石流多是從沒有種檳榔的溪流上游沖刷下來,而上游多為原始林,地勢陡峭的山頂根本無法種植檳榔。
大量的土石衝垮了橋墩,甚至連部分原始林都被破壞殆盡,更遑論根部只有六十到八十公分長的檳榔樹了。
檳榔雖不是此次桃芝風災土石流災害的元兇,但山坡地超限種植檳榔對於水土保持的危害卻是不容置疑的,森林樹木才具有更好的水土保持功能。
「檳榔的影響當然有,只不過不是全部,」洪如江說明,檳榔屬於淺根植物,涵水力不佳,抓地力弱,對水土保持無太大效用,終究導致植被無法保護地表,地基薄弱,易使土石隨大雨而下;而森林樹木不僅可以保護地表,也有吸收水份,阻止雨水的功能。台大實驗林管理處處長王亞男以在桃芝風災有力阻擋土石的巨木為例說明,「造林不是萬能,但不造林卻是萬萬不能。」
此外,若要「取締超限種檳榔,鼓勵造林」,事實上並不是那麼簡單。在檳榔「新台幣100元兩粒」的全盛時期,每公頃的收益達近百萬元,現在雖然價格下跌,但每公頃收益也還有30到40萬元的行情,比起造林二十年僅約51萬元的獎勵金,簡直是小巫見大巫,農民怎肯乖乖就範?民代又該怎麼向握有選票的選民交代?就算政府鐵腕收回一萬一千頃國有承租土地、砍伐檳榔樹,像花蓮大興鄉鄉長般合法種植檳榔者也是何其多,難道就任由它破壞下去?
盡完人事,才能聽天命
大規模土石流災害也凸顯出對河川的整治不力及重建工程的疏忽。張石角指出,所有的堤防都是順著小溪開築,而且整治河川不該只限於下游地區,南投竹山的木屐寮就是因為堤防潰堤三百公尺,才造成如此慘重的傷亡。許多防砂壩也在此次遭土石淹沒甚至沖垮,顯示其設計所依據的土石量可能低估,「以前建的防砂霸只能防小水,不能防大水,」張石角說。另外,陳有蘭溪橋在賀伯颱風時應聲斷成兩半,照原來高度舊地重建後,如今桃芝過境,悲劇又重新再來一遍,「原地重建並不等於原地復救,要建得比以前更耐災,才叫重建,」張石角忿忿地說道。
因為一直與災害與伍,台灣無疑成為救災的科技大國,然而只見救災機制,卻沒有防災、避災系統。明知颱風來襲危機四伏,但當時住在高危險聚落的居民還是大有人在,也不見地方政府找好安全的臨時收容所與避難所,對居民做好避災教育,已經是兩次颱風過後的二次災民永遠只能聽天命。誰也說不準,下次颱風什麼時候來,但地方政府是否已對將來的災害做好善盡人事的防災、避災準備了呢?
「以生態觀點來看,人類不夠尊重自然,一切開發皆以人為本,實在太貪心,」富國技術工程董事長陳斗生說。桃芝只是一個中度颱風,就能禍害至此,已不能再以單純天災視之,如果人禍不徹底解決,天災勢必以倍數放大。摒除各自本位的想法,學習如何與自然和平共處,才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島民的當務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