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參差鋪排著燒亮的紅陶磚,入口玄關素淨的牆面上,兀自懸掛著張佛千的巧對、楚戈的題字。踏進名作家曹又方的家,誰都瞧得出主人對「美」的高要求。「就是『整潔』而已,不過現在老花眼了,『潔』可能扣了很多分了,」年過六十的曹又方笑著承認,她藏不住自己「愛美」的天性。
除了抹不去的「愛美」天性外,漾起的笑容背後,她還有瞭然世事的樂觀通達。
談起近來肆虐的SARS(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六十歲以上的死亡率不過15%,年輕的話更低,死亡率低,有何好憂愁的!」前不久,曹又方還去欣賞了五天滿山飛雪的油桐花,SARS肆虐也攔不住她的興致。
這樣的樂觀,來自對生命本質的看透。「生命的本質不過就是生、老、病、死,看到事情的全貌,就沒什麼好想不開了,」她說。
她學習看透生命的時點在1998年12月23日,那是她的生命曲線發生大逆轉的日子。
「蘇格拉底曾經戲言:討個惡妻,會使人變成哲學家。其實,惡疾,才更真確,」她曾為文形容這個生命的轉折。這個來勢洶洶的惡疾,是第三期末的卵巢癌。
不過,不同於常人預期的萬念俱灰,她反倒泰然處之。聽聞剎那,她掛念的居然是晚上在家舉辦的聖誕派對及隔天啟程的紐西蘭、大溪地之旅。派對如期舉行,但這趟籌劃已久的旅行則因隔天必須住院而忍痛取消。「可能跟我老早就思考過生命本質有關吧!」她憶起,還是十二、三歲年紀的她,總會在夜半驚醒問自己,「生命的終極究竟是什麼。」
這個亙古無解的問題在她心中逐漸形成答案。「古人談『命數』,『命』是定於天,但『劫』是造於人,」病後閱過老莊、易經思索出的答案,與當年那個小女孩的「立德、立功、立言」相較,增添了對生命的豁達。
她開始思考「劫」從何而來。二十餘年來,曹又方都早睡早起,不抽菸、不喝酒、不喝茶,只喝白開水,每天六點進健身房,每週打三次羽毛球,吃飯都是少油不加味精……。「我簡直變成了一個犯了錯受到懲罰的孩子,不斷地在找尋理由文過,並藉以祈求豁免和寬恕,」她寫道。
除了更年期後採用「荷爾蒙補充療法」成為疑凶外,生活過於規律也成了受不住的重量。病前的曹又方,每年接下過百場的演講及座談,總覺得自己精力無窮,行程排得滿滿。「過度消耗自己生命的能量,」她如此評斷。
十餘年前,深覺現代人缺乏運動,曹又方就強迫自己每天進健身房運動近兩小時。由於當時健身房設備並不充裕,她每天清晨六點前就抵達,便可優先使用僅兩台的跑步機。
因此,她往往是第一個進門的人,空調還未開啟,空氣還混著昨夜未散的汙濁,伴著在跑步機上緩跑的曹又方。現在想起,她不禁自問,這是「對」還是「不對」。
抗癌從認識自己開始
拋開人云亦云的迷思,她更加自覺認識自己的重要。「地球遙遠另一端的消息你都知道,對這小小的身體你又瞭解多少?人應該要多關懷與自己生命核心更貼近的事情,要認識自己,」她回歸原點思考。
認識怎樣的自己?她解釋,要認識自己飲食習慣,認識自己的工作、親情、適合什麼生活、想要什麼生活……,瞭解「我是誰」的課題。「可惜!現在的教育體制都在否定自己,還能有自己的想法的人,就真的是『卓越』了,」她不禁戲謔地談起教育體制的刻板僵化,強調人應該要有主見。
病後的曹又方,面對來自各方的祝福及無數的偏方、療法,就是倚賴對自己的認識,來篩選自己的生活方式。
病後不久,一名同樣也罹患癌症的年輕陶藝家,好心地帶來三箱錄音帶,細膩地記錄他自種蔬菜、力行生機飲食的全套過程。「但我最後沒有接受他的好意,因為我知道此刻我需要營養,」承受化療後的身體虛弱,「牛排吃得下去,就吃吧!」她這樣告訴自己。
看得開的人生觀,也讓她保持心靈的平衡。「身體的病可以用眼睛看得見,心理的病反而看不見,」她說。
病後隔年,曹又方為自己舉辦了「快樂生前告別式」,為自己的生死觀留下美麗的註腳。因為她愛美,不愛繁文縟節,想將告別式布置成她心中的模樣; 也因為她浪漫,情願將親朋好友好聽的話,留在活著時候聽。
金牛座的曹又方,今年剛過完病後的第四個生日。倘若身體許可,她仍維持與病前相同的作息,只是不再做勉強自己的事。今晨自然醒來,順著湧出的文思,她寫下一篇反思「裸體」的文章。傍晚,她將帶著一部戰爭片「三不管地帶」前去電影讀書會,與眾人分享她對美伊戰爭的想法。
她清楚地記得23.4%這個數字,這數字代表著卵巢癌五年內的存活率。她不敢說她選擇迎戰惡疾的方式正確,但她相信她做對的應該比做錯的多。
但她還是要強調,這是她的選擇,別人不見得適用。「每個人都應該用心地認識自己,」她懇切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