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媽媽小時候住在苗栗,很年輕時家長作主,嫁給同村也是客家人的黃叔叔。
後來黃叔叔在高雄找到工作,夫妻倆便帶著三個幼子搬到高雄落戶,成為我們的鄰居。
每天黃叔叔上班去,黃媽媽除了帶小孩,還自己做銀絲卷做包子在一樓賣。常常我媽喊誰去買一下銀絲卷!我們就趿著拖鞋跑到他家門口:「給你們買十個銀絲卷。」拉開的鐵門前圍著一塊矮矮的木板,避免還在學走路的小孩跑出來。
黃媽媽皮膚白,講話聲音很輕,有個跟這邊人不太一樣的腔調,聽起來十分溫柔。她笑咪咪地裝銀絲卷給我們,問:「妳幾年級啦?這麼高啊!」然後多放一個兩個在袋子裡。
我爸常說,銀絲卷(那時大家都這麼叫他們家)是我們這一排最幸福的家庭,客家人勤儉謙遜真是代代相傳的美德。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老老實實的黃叔叔從某一天開始喝起酒來。
起初只會看見他紅著臉不太好意思地匆匆經過我們門前。再往後,黃叔叔便已不在意別人的眼光,醉醺醺來來回回去市場提回一袋又一袋的酒。雖然我念高中待在家裡時間少了,也還是有幾次看見他打著赤腳、蓬頭垢面,提著酒瓶在路上蹣跚而行。
那時黃叔叔已經不去上班。黃媽媽依舊安靜害羞,默默打理三個小孩。只是他們家一樓賣的東西逐漸增加,除了銀絲卷跟包子,還賣饅頭跟水餃。而且拉下來的鐵門裡,有愈來愈頻繁摔東西跟大吼大叫讓鄰居豎起耳朵來的聲音。
青春期滿是好奇心的我有時候會忍不住觀察黃媽媽的面容。有幸福瞬間破碎的震驚嗎?還是領悟自己所嫁非人的痛心?她會不會怨恨黃叔叔呢?
奇妙的是,即使敏感如我,也從不曾在她臉上看出過蛛絲馬跡。
愈來愈嚴重的酒癮讓黃叔叔身體壞得很快,酒後受傷次數增加,甚至造成腦部跟體內器官的損傷。他們家開始常常叫救護車,半夜喔咿喔咿聲中驚醒,往外一看一定是停在黃家門前。
這樣過了幾年,有一次清晨救護車又來把黃叔叔載走。當天傍晚黃媽媽站在門口跟鄰居聊天,講一些天氣菜價的小事,我媽突然想起來問:「妳先生又去住院了嗎?怎麼不用去顧?」
黃媽媽安靜了一下,然後表情平和地回答:「已經走了。」
本來擔心黃媽媽會意志消沉,但這位血液裡流著客家硬頸氣魄(真真是見識了)的女性反而是更有精神地做小吃生意,還擺了電療椅在家裡讓人付零錢使用。鄰里間有獨居長者的,也受他們遠方子女之託,每天邀請去她家吃晚餐。
好,沒問題
老家後面有一大塊空地,數十年來地主捨不得賣給建商,卻也橫眉豎眼嚴禁鄰居在上面栽種東西。只任荒草蔓生,和不知何處被運來的垃圾堆積。
黃媽媽具有某種神奇力量似的,居然說服頑固的地主讓她清理荒地,種上了各種香花水果。每天都見她戴起斗笠,無畏高雄惡毒豔陽,一寸一寸地整地拔草澆水施肥。一、 兩年下來,後院綠樹成蔭,黃媽媽時不時便來敲我們家後門,遞給媽媽一把玉蘭花,一顆大木瓜或是一串香蕉。
這次我爸出現類帕金森氏症病狀,我媽意外脊椎受傷不良於行,外勞又一時申請不下來,我們家三個小孩都不在的空檔該怎麼辦呢?
媽媽想到有一次黃媽媽看到爸爸的情況,曾經說如果有需要的話她可以幫忙。
我決定厚著臉皮跑到她家門前喊:「黃媽媽! 黃媽媽!」
好久不見的黃媽媽走出來時,我意識到啊,她也有年紀了耶。已經不是那個我小時候習慣看到的年輕貌美的黃媽媽,但身體看來硬朗,眉目之間依稀可見過往的清秀。
我講著我們家的情況,萬分不好意思地問:「黃媽媽,可以拜託妳來幫我媽媽做那些煮飯洗衣的繁瑣家事嗎?」
黃媽媽還是那樣的不擅言詞,只是溫柔地盯著我說:「好,沒問題。」
我當場紅了眼眶。
黃媽媽言出必行,早上五點半就送早餐來家裡,幫忙買菜煮飯倒垃圾,還推輪椅陪媽媽去看病跟復健。
過一陣子回高雄時帶了禮物跟紅包去黃媽媽家,黃媽媽看到我很高興,但一發現紅包立刻拿出來塞還給我。
「黃媽媽,拜託妳一定要收啊,妳幫了我們好大的忙,花了這麼多時間照顧我爸我媽,我們真的很感謝妳,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
「不可以,我不可以收,真的啦!以前妳爸爸媽媽對我們很好,很照顧我,我先生住院的時候,妳媽媽整隻雞整隻雞地送來,這些恩情我都還沒報答完哪!怎麼可以拿妳的紅包?」
黃媽媽把我推出他們家,擺手要我趕快回去。
初夏的高雄已經炎熱,但黃昏時分的什麼跟過去幾十年來我所感受到的居然一模一樣。地面蒸發出來的暖空氣被涼風吹散,天空橙黃粉紫地仍亮著,倦鳥卻已歸巢,吱吱喳喳喧鬧。
從黃家到我們家大概只有十幾步路,我拖著腳步慢慢走。
以前走完這段路,我就可以回到家打開門歡呼:「銀絲卷買回來啦!黃媽媽又多給我們兩個!」媽媽笑嘻嘻地走過來打開袋子散熱,說:「叫你爸爸不要看書了,趕快上來吃晚餐。」然後我衝著地下室書房喊:「爸吃飯嘍!」聽見爸爸重重的腳步聲有力地走上來,一面問:「好香啊,今天吃什麼?」
如果能再這樣一次該多好。
剛剛在黃媽媽家一直忍著的眼淚,現在嘩啦啦全流了下來。
本文節錄自:《沒有人認識我的同學會》一書,王蘭芬著,大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