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繚繞,踏陽金循跡,越過硫磺馬槽,來到波濤金山。乘著車爬過陽明山頭,一代國際雕塑大師朱銘的美術館,就座落在山的另一頭——北海岸的金山上。
現年六十二歲的朱銘,耗時十二年籌建、占地十一甲的朱銘美術館園區,就在眼前廣闊地開展。國際級大師朱銘正站在以瓦屋充當辦公室的門前迎客。他瘦小的身軀穿著泛黃老工作服,讓人很難與享譽國際的雕塑家做直接聯想。
朱銘彎腰拾起地上的石頭拋向遠處說:「這是我有史以來最大的作品。」十二年前,為了集中管理散落在各處的作品,朱銘開始在金山買地設計園區,發揮愚公移山的精神,一草一木地開墾,漸漸地,草長了起來,和他的太極、人間系列作品相互映和。
藝術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藝術
捨棄外雙溪的舒適住家,十二年來就在金山與工人一同起居,自己分配到的就是一間約莫兩、三坪大小的房間,擺張床就沒有轉身之處,衣物也就順勢吊在牆上。牆上用斗大的黑字寫滿各式各樣、密密麻麻的電話號碼,水電行、五金、板金……,長年騎著一輛寫著「朱銘」兩個字的老舊機車在園區不斷地穿梭來回,朱銘的雲淡風清就如同他所說的:「藝術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藝術。」
清晨墾掘出的竹筍、香甜白米飯、絲瓜蝦米配上親自栽種的野菜,是生活中最大的飽足。飽足感來自對生活的認真,即使粗茶淡飯也令人愉快。來自苗栗通霄純樸小鎮的朱銘用渾然純樸打造一生,用平實綻放獨特的生命光彩。他雙手所磨塑的無數作品,矗立在國際城市。身為台灣聲譽最高的藝術家之一,以及唯一在巴黎梵登廣場(la Place Vendome)展覽的亞洲人,不但未讓他與藝術家的高傲畫上等號,而且技術的臻熟與國際的肯定也都不是他最得意的事。朱銘這樣說:「最得意的是,這輩子我修通了藝術。修通了,無論創作或是生活,都很自在。」
長達四十六年的創作生涯,如一眨眼的功夫。待九月朱銘美術館完工、開幕後,朱銘打算隱居於台中清境農場,繼續他的創作生涯。「我一生的成績都來自社會,也要把這些成績貢獻給社會,」朱銘說。
每次展覽完,大型雕塑作品就像生了小孩似地又頂立於自家門前及巷口,為了有個完整的蒐集區,產生了「雕塑公園」的想法,而「文化藝術園區」的靈感也像創作一樣的凝塑成形。將畢生積蓄投注於園區、成立基金會,為的就是要讓後世子孫代代都能有一片藝術種子的天空。回饋社會的心,讓朱銘爽朗地笑著說:「以後我回來參觀,搞不好還要買門票。」
園區內首先完工的慈母碑,與即將完成的恩師紀念館輝映著內心修為的體現,是感懷與修行的心。
一個老師教手,一個教心
朱銘出生時於二○年代的苗栗通霄,日據時期下,居民普遍貧困,初生的朱家么兒,在父母親年紀合計為九十二高齡的那年來到世間報到,「九二」遂為小名。
九二從小在山林原野中長大,上山放羊、牽牛吃草,沉浸在穹蒼日月中,然因家境困苦與時局動盪,僅能供其小學畢業。摸不著頭緒的歷史變局,讓他時常在夜半中不解地看著熬夜編織草蓆的母親,母親回答:「傻孩子,現在不做,明天要吃什麼?」身形瘦小的九二激動不斷內心湧現趕快長大的念頭,才能幫忙母親,並且抱持著必定成功的想法,來回饋父母親栽培的苦心。
十六歲那年,朱銘磕頭拜師成為當時木刻師傅李金川門下的第七個弟子。「內心營造出一定要成功的想法,所以自走入雕刻的路途後,從來就沒有二心,只想往上爬,」朱銘說。他認真學藝,刻木雕花於刀鑿中,細細摸索、品嘗於游藝間,手藝技巧日漸純熟後,傳統制式的雕琢再也禁錮不住朱銘活絡的心思。
「技術與藝術的分野在哪裡?」朱銘這樣問自己。而師傅僅覺得這個小孩子將來恐怕不簡單,卻也無法給與超越的藝術境野。朱銘一路摸索,不斷地參展,即使作品被退也無法阻止其向上的決心,終於在三十歲那年參加全省聯展獲選為第三名。
那一刻,朱銘懂了!名次不是他要的,他需要的是一個好老師來引領他進入藝術殿堂。當時國內堪稱國際級雕塑大師的兩位人選,也只有黃土水與楊英風。
但黃土水病逝時,朱銘尚未出生;唯一的希望,也就僅剩學院派教授——楊英風。
這個願望一直深藏於朱銘心底,直到好友簡瑛舜一次到家拜訪,才牽引出朱銘多年的願望。簡瑛舜的一句「簡單,我熟,我帶你去」鼓足朱銘所有希望,一腳踏進台北繁塵。
「我們有如天與地的懸殊差異,但這也阻止不了我拜師的決心,」朱銘說。因其出身貧困,小學勉強畢業,即使連楊英風大師的眾多學生都不見得願意指導他,俗世論斷出身的標準幾乎擊潰朱銘的希望。
定神深思之餘,他說:「人被看扁是很難翻身的,」他也明白自己的身世背景,「沒有資歷、沒有經驗,要踏出第一步是最難的,」所以,「當然更得靠自己的努力、實力,來打破外在的局限。」他深信,只要給他時間就能證明一切。
一輩子拜師的堅定決心感動楊英風,楊英風不再傳授朱銘嫻熟的雕刻技巧,而是藝術的概念,「他不教我的手,他教我的心,」朱銘說。
李金川師傅傳授的技術,讓朱銘得以在雕刻基礎上,掌握形象細膩精準的線面呈現;然而在楊英風的師承之下,朱銘習得了捨棄細微瑣碎的藩籬,手停在該停的地方,落在該落之處。
朱銘說:「楊老師教我簡樸的道理,怎樣把刀痕留在木上?怎樣揚棄形式,保留神韻……。」他習得如何拋開工筆細緻的刻法,留住基本的線條和平面,充分展現力度。
朱銘簡樸的衣著、柔軟而卻有力的雙臂在空中揮過,恰如其寫實風格應用於生活之中,炯炯有神的雙眼訴說著他艱辛求藝的歷程,他說:「我遇到一位好老師,不只是他教得好,而是他肯收我,不放棄我。」
創作在生活中,生活在創作中
在楊英風引導之下,朱銘領悟身、心、力量互相調和的哲理,開始了學太極的健身之路,同時啟蒙了太極系列的醞釀。誠如朱銘一再強調的:「創作在生活中,生活在創作中,」
太極泰然的精神境界,引導朱銘日漸體悟楊英風「天人合一」的概念,拳法與刀法交融,落大木、塑銅鑄,全在手勁力道中。有一回,藝術家俞大綱到板橋探視朱銘,朱銘送他一尊木雕女像。俞大綱是很喜歡這木雕,只覺得髮髻大了些。朱銘接過來,觀察片刻後,忽地往桌上一敲,「卡」的一聲崩去一塊,崩掉的地方正是累贅之處。
成名之後的朱銘並未局限於固有的太極系列。太極縱然有木刻與銅鑄兩種體裁,到了人間系列,題材更廣及水墨、陶土、泡綿、不鏽鋼等。他堅持創作者一定要有這種自我挑戰的精神,「自我挑戰,就是去找尋不曾做過的主題,用不同的材料、不同的工具,」朱銘說。
自我挑戰就要種活藝術的種子。種子是一切的本源,要往內心深處去聆聽、去探尋,本源就會源源不絕,創作靈感也因之泉湧而出。朱銘用真誠流露的言詞說:「要修行。」對宗教一竅不通的朱銘將修行視為每天的作業,讓生活、修行與藝術結合為一。
晚課,是朱銘每天最重要的作業。朱銘每晚的晚課是,找一個問題來認真思考。朱銘說,到目前為止,只有一個問題無法解答:「人生的意義在哪裡?」
朱銘以萬物流動的概念呼應古希哲家赫拉克里特斯(Heraclitus)的看法,存在的意義在於「實踐智」(Phronesis),也就是修行與生活中。朱銘沈靜的說:「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因為答案就在生活當下每一刻的認真中。法國現代畫家莫里斯‧弗拉曼克在他的生活回憶錄中,面對萬事萬物被淹沒時曾說:「我仍能用孩子的眼睛觀看事物。」孩子的眼睛就是修行的心,朱銘用「湖水最深的泉眼」形容一個人的本質的清澈,這就是一代國際雕塑大師朱銘要闡述的生命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