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什麼時候開始習書法?是由於本身的興趣,還是堅持的毅力?
答:對於書法這件事情,我是「興趣」與「堅持」並重的。有些事情雖然堅持但並非個人的力量可達成;有些事情雖然你喜歡,但常又因為其他原因而耽擱掉了。
書法我從大一開始每天寫,一直寫到大學畢業;而後出國,出國時,我是連字帖都帶著走的。
我曾經想過在油畫布上寫書法;後來我念藝術,雖然父親希望我學室內設計,但我仍是學油畫。畢業以後,我在紐約工作,住在一個老太太的家裡,每天都還寫字,給朋友寫信也拿宣紙來寫,朋友收到都覺得很高興。
我總覺得書法是我最喜歡的,不能隨便就放棄了,我只要坐在那裡寫寫書法,就覺得很開心。我先臨帖,之後開始自己寫,一直都沒有間斷過。從紐約回來後,才開始去思索怎樣用書法的形態來展覽。
問:那個階段是你將書法融入藝術,由臨摹到創作的轉捩點嗎?
答:是。我在紐約時就曾經想過,要用什麼形式來展示?如果我用很現代的方式來書寫的話,國內的人可能無法接受。而且我覺得在台灣的第一次展覽一定要能交代我學過什麼體,所以當時我寫篆書、楷書與隸書,其中也有我自己的想法在裡面,是比較現代的。除了篆書是臨帖的,其他如隸書等,我是把隸書的表現方法寫出來,慢慢地就脫離臨摹。
不看字帖,看畫冊
問:你的書法結合了中國文字與藝術創作,你的創作來自文字的靈感還是藝術的靈感?
答:創作時我不一定看字帖,我都在看畫冊。至於靈感,那些哲學家、文學家的語言,都是我看書得來的。如果我喜歡老子,我當然會去看老子的書,由書中選出一、兩句話;有時讀別人的文章,又見到好句子,就很有想寫的靈感。
像我這次寫了一句《金剛經》的「無所住而生其心」,就是我看中國時報的一篇文章,說一個人喜歡任何東西,不能希望把它抓住。作者舉自己的例子說,先生過世後,她喜歡種些花花草草,有一天,花草死了,她的心就不定了,她讀到金剛經的這一句話,覺得正是道樣。
我覺得這一句話真受用,我目前的心情也正是如此;這也使我想到余秋雨所說的:「尋找歷史灰燼中的餘溫」。他說他的人生哲理都是由日常生活中得來的,我所選的句子也是日常生活中拾來的體驗。
例如「橫看成嶺側成峰」,讀這句蘇東坡的話時我就想,對啊:為什麼我一定要由這個角度來有事情,可以換個方向的嘛!平日我累積看到的這些文字,有時幾年都寫不出來,但有一天突然就寫出來了。
問:寫出來是不是代表你對這個句子有領悟,或是有特殊的感覺時你就可以把它寫出來?
答:如果說領悟到什麼程度要去詮釋,像某個音樂家一樣,要去詮釋貝多芬或莫札特的某一個章節或樂譜,那就不一定。以我而言,有的字句我是可以重複寫的。早些年寫過,這些年又寫,但我用另一個架構或形式來表現,或心境上又有類似的問題非要把它說出來,那我就再重寫。
一九九五年我在台北市立美術館展覽,第一張就寫「自在」。我的朋友霍榮齡喜歡得不得了,一直要我讓給她,我說你看這兩字很簡單,我寫得好辛苦,這一張之前我不知道寫了多少張呢!你都不能想像。後來我想,這麼好的朋友要,我就再給她寫一張吧!但就是寫不出來了!
這是我和一般書法家不太一樣的地方,寫字和心情比較有關。
像我寫「事在人為」這樣大張的,重寫了十幾張。因為筆一下去,有時「事」寫得好,有時「人」不好,直到前兩天筆拿得比較順了,當時想著寫草書,「為」也是草書,但視覺上不挺漂亮,濃淡粗細都要自己很滿意,光是這一張我就花了不少工夫。
五十幾歲,才寫出「自在」兩個字
問:你是不是在不同的年齡會有不同的心境?近期你選的字句有些出自佛經,是反映你對事的看法不同?
答:到了這個年齡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接近這個境界,所以另一個朋友石守謙問我:「你為什麼寫從前的、古典的東西,不寫現代的東西?」我說這很簡單,現代人的東西很多都是廢話,我沒有感受是寫不出來的。
書法重視的是中國文字的美,我要把文字的內容、意義表現出來。古典的詩句扼要精闢,往往兩、三字就涵蓋了完整的意思,而且和我的生活息息相關。我是對我自己寫的,不是對別人寫的。我總覺得學藝術,「忠實」很重要,把我的心情、感觸,對事情、人生的看法,藉著這樣的句子表現出來,當然是要心裡有所感的。
到了五十幾歲,我才想到「自在」,可能前幾年我就沒有想到。
「順天」是好多年前我就想寫,可是沒寫出來。第一次想「順」這個字在筆畫裡有什麼意思,想要很有力的感覺,後來表現不出來;第二次我改用另一種方式,就出來了。有時在表現方式的斟酌上,會鑽牛角尖,但經過時間的歷練就有改變;這種改變讓我覺得某種構圖或形式可能更適合我自己,所以每張字我多半會擺一陣子、想一陣子、看一看。
我是基督徒,教會也曾叫我寫過「基督是我的愛」「基督是我的……」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寫,我寫不出來。後來我記得幫他們寫了兩幅楷書。
至於「無罣礙」和「無所住」這兩幅字,我為了這兩句話,打電話給一個唸佛的朋友,請他把前後字句都唸給我聽,把意思也解釋一下,瞭解之後,我想可以動筆了,才寫出來。
我對余秋雨的東西很感動,他寫的和我心裡想的其是不謀而合。我所做的,就是普通生活的一種哲理,這是我自己心裡經歷過來的,我有所體會,所以我就把它寫出來。我也是在這種情形之下選擇字句的。
把書法和生活連接起來
問:你完成一件作品的過程如何?
答:我舉個例子來說,比如寫「了了不了了之」,這「之」字很有深意,我過去想寫,但沒有寫出來;這次我想再寫寫,四個「了」、一個「不」、一個「之」,我要怎麼配,讓它感覺非常設計的、現代的,但怎麼想也寫不出來。後來,每次游泳的時候,我幾乎都在想;或者躺下來休息、燒飯、走路時都在想。整個畫面就在我腦中搬來搬去,後來想出來了,我就把它寫出來了。
第一張,我想先試試這樣的想法對不對,結果寫完了以後,筆上的墨就「啪噠!」一聲滴下來,一個大點就點下去,我來不及收了。哇!多難過呀!懊惱得要死,想拿一張再寫,因為我已經差不多定案,可以定稿了。但原來這張,筆收得很快,直角裡還帶著弧度,後來再寫也寫不出這種感覺,就決定還是拿出來。
問:從你的作品來看,就像你說的,與余秋雨的精神不謀而合,人家也問余秋雨,為什麼他的東西都談到很多歷史或地理?他說;歷史是過去的,生活是現代的。他要讓讀者透過他的文字,感覺到歷史灰燼裡的一些餘溫。感覺上你也要把藝術與現代人的生活連接,你怎麼把它們連接起來?
答:從前我寫過蘇東坡的(赤壁賦),寫這種東西,就是遙遙地想望他們那時的生活,可是和我本身的生活並沒什麼關係。我現在寫這些東西,跟我生活是有切實的關係,與我自己的心境也有關係。像「自助人助天助」,我現在確實就是要這樣的啊!不僅對小孩,對我自己也需要。誰來幫助我?要靠自己呀,每個人都是這樣呀。「不忮不求」,我想到我自己,為什麼要貪求?我不必去嫉妒人家,我只做我自己,自在就好了。
如果每塊招牌都是書法作品
問:據我所知,對於書法的傳承、轉變,你很憂慮,你有沒有看出有一批人要把中國書法變成藝術品?是不是也很擔心書法在現代社會可能失傳?
答:今年初,我應邀去美國參加一個書法聯展,另外三位是長期在美國的中國書法家,他們基本的想法是,美國是多元杜會,書法是中國才有的東西。他們拿SASHIMI(生魚片)做例子,說這種食物原先是日本人的,可是現在多麼普遍。每個人都知道生魚片,書法卻沒有人知道。可是外國藝術家早期都還擷取中國文化,是我們中國人自己不重視。所以他們說要把這個形式展覽出來,因為書法本身就是一個藝術,是大家應該來懂的。就像SASHIMI這麼普遍,剛開始吃你會怕,多吃了你就知道這是很健康、很好吃的;書法也是一種很美的藝術形式,為什麼有人不知道?現在我讓大家知道,讓大家都瞭解。
問:你除了在字句的選擇上和生活接近之外,書法在形式上還有哪些可以融入日常生活的?
答:最簡單的就是廣告、招牌,像日本人的廣告都是書法字。舉個最明顯的例子,「華僑銀行」的招牌原先是立體、凸出的字體,是用書法寫的,我們不論它的好壞。一個月前我經過住家馬路對面的華僑銀行,唉,招牌突然不一樣了,它用白底、灰、黃,「華僑銀行」四個字變成鉛字,用色塊來表現,以黃顏色來勾勒,底下是灰色。從這裡你可以看出沒有書法了!假如街道上一個一個招牌,整個用很大的、由書法家來寫的,每個字體表現一種個性,那不是很美嗎?
問:你對電腦書法的看法怎樣?
答:毛筆的線條基本上是非常感性的,就像我剛才告訴你的,我沒有辦法控制的。當下的感情、當下的情緒是這樣,這毛筆很自然就這樣寫出來了,我再複製也做不出來。
問:絕對不會有兩次是完全一樣的?
答:你要再來一次,光是毛筆的墨色就沒有辦法一樣,尤其我還加上水分;絕對不可能複製,我連自己都不能重複自己,怎麼能重複別人的?
(王力行採訪,簡郁昕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