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題目是「讀書、教書、寫書樂」,其實苦也不少,可說有苦也有樂。不過我們經濟學中有所謂「顯示性偏好」,就是說,我們的選擇顯示了我們的愛好。既然從事教書工作三十年,以讀書、教書、寫書為業,自然表示這個行業,雖然有苦,終究是苦少樂多。
一、讀書的苦與樂
我小時常聽大人講故事,聽得津津有味。比較印象深刻的,有東周列國志、孫臏與龐涓、火燒紅蓮寺、呂宣良、紅姑等。可是大人事情忙,並不是你想聽他們就講,求人不如求己,於是開始看小說。第一本小說讀的是西遊記,第二本是三國演義,第三本是水滸傳。
我那時大概念小學三、四年級,鄉下地方程度淺,認識字不多,說實在話,並不是很看得懂。尤其是三國演義,往往一行裡面倒有好幾個字不認識,又不耐煩查字典;不過邊看邊猜,大致沒有太多困難。幾本書看下來,文字上的障礙漸漸消失,興趣增加,那時候還沒聽說升學主義,也沒想到將來要升學或考不上學校,小說一本接一本看,看得如癡如醉,廢寢忘食。
我在小學和初中階段,看小說很少選擇,能借到什麼就看什麼。現在回想起來,這段時期看過的小說,主要有傳統的章回小說、以民初社會為背景的社會言情小說、武俠技擊小說、武俠言情小說、翻譯小說、三十年代的新文藝小說等。其中看過好幾遍的有「水滸傳」、「老殘遊記」和王度廬的一系列武俠言情小說。
前些日子和台大教務長郭光雄教授聊天,發現是王度廬小說的同好,頓感如獲知音。另外有一本張恨水的小說,「春明外史」,我特別喜愛,可惜來台之後問過很多朋友,竟沒有人讀過,讓我感到知音寥落。有一年,陶希聖先生在中央日報發表了一篇文章,提到這本書,甚獲我心。
消閒與求知
念高中和大學的時候,比較專注於課業,很少看「閒書」。甚至暑假期間,漫漫長夏,也都用來增強與課業有關的知識和能力。記得有一年暑假,主要的「功課」是背誦古文觀止裡的一些文章和練習寫作;另外一個暑假則是閱讀一本英文的「歐洲經濟史」,從第一頁看到最後一頁,很有耐心地翻字典,查出每一個不認識的生字。
研究所時期恢復看小說,不過很有節制,而且只看武俠小說。當時流行金庸的「射鵰英雄傳」,成了我們一些朋友「必修」的「課程」。這些朋友,如和我一起讀研究所的張劍寒、賀凌虛和袁頌西,一定像我一樣,常常會懷念三十多年前,在台大第四宿舍二樓的走廊上,深夜爭看金庸「降龍十八掌」的往事。當時據說我們的師長沈剛伯先生和邢慕寰先生,也看金庸的小說。傳說是否屬實,我們沒有去查證,不過大為減輕了我們放著正經功課不做,而熬夜看閒書的罪惡感。
如果說看小說是為消閒而讀書,則研讀科學或專業書籍可以說為求知而讀書。小說主要是以描述的方式訴諸讀者的情感,科學或專業著作主要是以分析的方式訴諸理智;不過這只是非常粗略的區分。小說在感人情節的背後,自有其文化傳承、教化及其他社會功能;尤其我國傳統小說往往以忠孝節義為主旨,將傳統價值經由小說中的角色與情節具體化,進而深植人心。
突破初始期的黑暗
好的小說幫助我們增加對社會與人生的瞭解,豐富我們的內涵,也提高我們的寫作能力,怎能說不增益我們的知識呢?而另一方面,在科學或專業的領域,如果具備了基本訓練,同時又熟悉相關的文獻,一樣會從研讀中獲得樂趣,甚至為之著迷。
不過在漸入佳境之前,對所有初學者來說,都有一段黑暗時期,需要耐心走過,然後才會豁然開朗,有左右逢源之樂。這段黑暗期的形成,主要因為不論那一領域,都有一些分析工具,包括專門名詞所代表的概念、原理、原則,必須先學習和瞭解。這些分析工具學習起來,往往枯燥乏味;初學者不知其意義與用處之所在,而且欲充分瞭解一種理論,往往需要先瞭解另外的理論。我念大學的時候,老師告訴我們,不要好高騖遠,應該先把一年級的經濟學原理扎扎實實念好。我也很努力去念,可是根據我的經驗,雖然只是基礎的知識,仍有不少地方,直到後來自己教書,才恍然大悟,發現原來如此,或者才開始有比較深入的瞭解。
沒有經過這段黑暗期,很難成為真正的專家,甚至連一些基本名詞的意義都不懂,更談不到運用這些名詞去分析問題。嚴謹的分析建立在準確定義的概念上,如果望文生義,可能失之毫釐刁謬以千里。所以經濟學家有「常識不足憑」(common sence is nonsence)的說法,一知半解可能比全然無知更有問題。
腹有詩書氣自華
事實上,大部分書籍可能都不在以上討論的範圍之內,除了消閒、知識之外,讀書還有其他的功能。每個人讀書的態度不同,也不必盡同。最近我在七月份的「講義」上,看到香港大學經濟學家張五常教授的文章「談讀書」。張先生說他只看自己專業方面的著作,可是如今「已經二十五年沒有讀書了」,因為他已經是那一行的專家,而不在他專研範圍內的問題,他沒有興趣知道。
然而「腹有詩書氣自華」,讀書不光是為了專業的知識,甚至不光是為了知識;飽讀詩書充實我們的心靈,使我們不假外求,而常懷喜樂,自然會流露出一種華貴的氣質。
不久之前,我讀李元平先生的「俞大維傳」。俞大維先生博覽群籍,如今九十歲以上的高齡,仍然手不釋卷。俞先生在他的「自述」中提到,八十年前,他表兄陳寅恪去拜訪一位世伯夏曾佑先生;夏先生告訴他,外國書看不懂,中國書都看完了,「近來已覺得沒有書可讀了。」後來俞先生聽陳寅恪提起這段往事,並說他也到了無書可讀的地步;如今俞先生自己也「愈讀愈覺得無書可讀」了。
「無書可讀」可能是再沒有可以啟發自己的心智、增益自己的知識、祇勵自己的品德的書可讀了。對於我們一般人來說,可能不容易到達這種境界。我覺得讀書不必急切,也不必貪多,但是「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個人的聰明才智有限,必須不斷學習。我們要在閱讀中,建立起自已的知識體系,然後才能更有效地吸收新知,讓我們更有智慧和信心,面對這個複雜而變化多端的世界。
二、教然後知不足
我教書已經有三十年的歷史了。很多人以為我教了這麼多年書,經驗豐富,一定很從容、瀟酒,上課不需要怎麼準備。其實我是很緊張的。
我念大學的時候,我的老師施建生先生、邢慕寰先生,上課不帶書,也沒有任何可以幫助記憶的資料,出口成章,內容充實,條理分明,我們學生其是佩服極了。我自己剛教書的時候,學習他們的榜樣,不論準備多麼充分,甚至寫好了講義,都空著手進教室,憑記憶講述。後來覺得,個人的授課風格可能不是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教學的效果,才漸漸改變了作風。
每當上課的前一個晚上,我都很緊張,心裡想著第二天課程的內容,不願意講話,也不愛理人;深夜上床以後,往往輾轉反側,難以安眠。有時候剛剛矇朧入睡,忽然想到甚麼要點,趕緊跳起來記下。
有幾年我教經濟研究所的「總體經濟理論」,每次都要講「資本邊際效率」和「投資邊際效率」,對於表達的方法,總覺得不太滿意;日思夜想,有一天夜裡,夢中忽得一圖,顯示這兩個概念的性質和關係,第二天據以講授,覺得頗有創意。現在輔仁大學經濟系的戴台馨教授,當時是我班上的研究生,特別寫了一封信給我,對於這位夢中猶在準備的老師表示感謝,我也十分感謝她的好意。這個圖後來納入拙作「總體經濟理論」第五章「投資的決定」。
未能意會,焉能言傳
一堂課如果講得好,就會有一種成就感,以後好幾天都覺得心情愉快;如果講不好,就會沮喪不安,有很大的挫折感,於是趕緊加強準備,等待下次上課有一個補救的機會。教,然後知不足。有些東西原來以為懂了,等到要講給別人聽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瞭解的並不透徹,或者雖然已經有相當瞭解,但是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需要進一步去探討。
我們常聽說:「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其實如果我們無法言傳,往往因為並未真正意會。記得三十多年前,我在鳳山步兵學校受預備軍官入伍訓練的時候,偷空看過一本書,書名好像是「文學欣賞舉隅」。書中所舉的例子雖然不復記憶,但是大概的意思仍然記得一些。隨便找一個例子,如李白的「玉階怨」: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我們可以說這首詩很好,但是好在那裡?如果我們回答:「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恐怕就顯示未能真正欣賞這首詩的好處。其實我們稍微想一想就會發現,這首詩可以從多種不同的角度去欣賞。例如「玉階」、「白露」、「水晶簾」、「秋月」,都給我們一種潔白、晶瑩的撼覺,也透露了情節發生在一戶富貴人家,時間在一個深秋的夜晚,而在另一方面,首兩句中「生」和「久」都顯示一種動態的景象。一位侯門深閨的美女,俏立在屋前潔白如玉的石階上,思念遠地的愛侶。夜「久」露「生」,浸濕了羅襪;她已經佇立很久了,最後雖然不得不進入屋內,但仍然不忍入眠,繼續隔著水晶簾望月懷人。
我的文學素養很淺,能夠領略的意境不高,以上舉例,只是拿來打個比方。文學訴諸情感,可能真有若干不易言傳之處。但科學分析訴諸理智,我們用文字(語言)、數學、圖表從事分析,如果不能用同樣的工具加以「言傳」,可能正是因為本來未曾真正意會。
教書之樂的一個重要來源,在於教學相長。為了教,自己也得到長進,在專業的領域裡有更通達的見解,因而也增加信心,滋生知識的喜悅。
三、衣帶漸寬終不悔
我看書的時間和地方,隨讀物的性質而異。對於嚴肅的學術性著作,特別是我本行經濟學方面的書刊,通常是在書桌前,正襟危坐,時間也選較長的時段。近年我從事行政工作,白天事情忙,可用來從容研讀和思考的時間不多,所以這一類的閱讀,大多集中在晚間了。至於一般性的閱讀則不選擇時間和地點。在寫作方面大致也一樣。
我在「總體經濟理論」的序文中有這樣一段話:
「這本書寫寫停停,斷斷續續,歷時大約三年方才完成。寫作時間絕大部分是往晚上十一點到一點之間。一方面固然因為白天事情忙,身不由己,另一方面也因為半夜十一點到一點是我最喜愛的一段時間;我要用我最喜愛的時間,做我最喜愛的工作。夜深人靜,世俗的煩惱和憂慮暫時遠去,燈前執筆,雖然寫不出傳世的文章,是我一天最快樂的時光。」
再補充兩個理由:一個是習慣。我做研究生的時候,同時兼助教,任務是坐在系辦公室裡幫忙處理系務兼管圖書,到了晚上才有時間安下心讀書;這個習慣一直維持了三十多年。另外一個理由是晚上比較從容,沒有緊迫感,時間可以無限延長。由於以上種種原因,所以比較嚴肅的工作,不論讀書或寫作,我都盡量放在晚上做,其他比較一般性的閱讀和短篇的文章,則不講究時間和場所。
白天認真工作了一天,通常已經相當疲憊,晚飯後最想做的事,就是和朋友喝茶聊天、讀一些比較輕鬆的書刊、看看電視,或者甚麼都不做。這時候要再打起精神,克服自己的軟弱,從事比白天更需要專心的工作,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大概我在潛意識裡有相當的抗拒,所以除了事情緊迫,例如第二天要演講或上課,否則總是會藉各種理由拖延時間,不肯馬上工作。等到工作開始之後,也總要經過一段時間,精神才會慢慢集中,然後漸入佳境,欲罷不能。年輕的時候,有時會一直到天亮,如今體力日衰,白天又要上班,雖然老習慣不改,但是再也沒有力氣長時間熬夜了。
一筆在手,才能準確思考
雖然寫作是將我們就一個主題想說的話,用文字有系統地表達出來,但是我們對這個主題究竟想說甚麼以及如何說「又往往要通過寫作才能確定。陶希聖先生在中央日報發表過一篇長文,題目是「作文的方法」,後來出版了單行本。陶先生這樣說:「我實際寫作的時候,思想的整理和貫通的工夫,常常是在下筆之後。若不是紙在面前,筆在手裡,那思想是不容易集中的。」
陶先生的這篇大作,基本上是把陸機的「文賦」譯成白話,並根據自己的經驗加以發揮。我們常聽說某些寫文章的高手,「文不加點,一揮而就」,古人也有「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的說法,今我們十分羨慕。我自己不論寫書或寫文章都很慢,字斟句酌,藉著寫的過程,使思想準確化、系統化、豐富化。寫作雖然是給別人看,但也幫助自己進步。
我完成的作品不多,但是回想起來,過去三十多年的生活,幾乎都在寫作的過程之中,不斷找題目、構思內容、蒐集材料,然後執筆為文。
最苦永無完成時
在我已出版的著作當中,只有上面提到的「總體經濟理論」,是在研究所授課三年,大學部講學兩年,可以說經過充分準備之後才執筆,然後又利用三年午夜的時間從容完成的。因為一切都已準備就緒,也不需要趕時間,因此可以充分享受寫作的過程,心情十分愉快。
其他著作最初的形式,大概都是書刊的邀稿、會議論文、演講稿和一些隨興文字,其中一部分後來彙集成書。這些作品除了最後一類外,大多限期交稿;有些期限相當長,本來可以從容執筆,但是總會因為種種原因,拖延下來,因此差不多每篇文章都是直到最後關頭,日夜趕工,才能勉強完成。每當這個時候,都會有悔不當初的感覺,抱怨自己不該接受邀約,而且下決心下次不再輕易點頭了,但是不久之後就會忘記過去的煩惱與決心,又答應新的邀約。
我常想,如果沒有這些稿約、會議和演講,很多夜晚可以何等悠閒、快樂;也常想,等這篇文章寫完就停下來休息一陣子。但一篇接一篇的文字,從來沒有完成之時,而新的邀約和自己的寫作計畫又等在前面了。
(孫震為台灣大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