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人們注意到「二代接班」這一問題,心中想到的,一則這不過是老爸將事業交給下一代,這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再則,家族企業代表一種舊式或傳統的企業型態,應該是過時的問題,又有什麼好談。
家族的支配力和影響力
可惜事實上並非如此單純,家族企業,並非華人獨有的企業型態,在歐美國家也是一種十分普遍且有長久歷史的企業型態,而且在可見的未來,仍會扮演產業中的重要角色。尤其在家族這種根深柢固的文化組織中,業主對於這類企業的支配力和影響力,有如政黨之於一國政治實際運作,是既深遠又普遍的,豈能不給予重視!
事實上,企業並非一種單純的經濟性組織。有關企業之創設、運作與組織,除經濟面以外,尚涉及法律、社會、心理以及政治等構面。尤其本文所討論的「家族企業」及其中涉及之「二代接班」問題,其特質並不在於經濟層面,而在於文化和政治層面,因此必須透過這種似乎看不到的層面,予以探討。
以所有權為基礎的接班
對於家族企業而言,所謂「二代接班」,就是由第一代創業業主將事業傳承給第二代。此種傳承,一般應兼具「所有權」與「經營權」的雙重內涵,否則只是傳承所有權而無經營權,應非接班的意義;同樣地,僅有經營權而無所有權,也不符合家族二代接班之意義。因此在本文中所討論的二代接班,係指以家族成員的身分,同時接下企業之所有權與經營權才算。而且真正說來,二代接班之關鍵,更在於所有權的傳承;否則如果承接者不具所有權,則應歸入專業經理人接掌,就不能算二代傳承。
有關所有權之傳承,並非如財貨之市場交易有一定規劃和程序,其複雜程度較之如古代皇位之繼承,不遑多讓。只要查證一下,近年來發生在台灣家族企業繼承糾紛案件,就會發現其中之衝突、糾葛、無情,甚至心機之深,令人嘆為觀止。
權力來自文化意義上的正當性
純粹自政治觀點,權力來自文化價值上之正當性,在國人家族觀念下,由二代接班本身即具有權力傳承之正當性和永續性。因此這種權力傳承之優點,在於人們感覺上這乃是天經地義、當然之道,並不需要什麼條件和資格,對內容易凝聚向心力,對外也使人感覺順理成章,容易接受,使得建立在這些先天條件上的權力,不但明確也容易發揮。再者這種二代接班,較之於非家族成員接班,亦較能採取長期觀點,為了遠程發展和布局,有利於採行風險較高之決策。
不過,在創業一代傳到第二代之間,除了一般所說「創業不易,守成亦難」外,尚有其特殊意義。一般而言,創業一代的崛起,從無到有,其艱辛與挑戰,和接任的下一代相較,有其程度和性質上重大差異;尤其第二代不管付出多大努力或有多少貢獻,總難以擺脫創業者的陰影,這是二代接班者的宿命。
有關二代接班之關鍵在於所有權之承接這一點,尚不限於法律上之意義,亦非管理學上之治權(management)意義,而在於更廣泛的政治學上之統權(governance)意義。後者代表一種較根本之權力,而前者乃建立在後者之基礎上,然後依據契約條件賦予,自應受到後者之支配。有關這種基本權力之傳承,乃深植於一個社會的文化價值結構之內。
所有權繼承和家族倫理關係
首先,以有關接班所涉及財產所有權的傳承而言,雖然現代社會有趨向於子女共同繼承制度,但在不同時代或社會,有共同繼承和單一繼承兩種主要制度。傳統上,華人社會屬於前者,而日本社會則屬於後者,這兩種繼承制度對於社會的產業發展,就帶來重大不同的影響。
其次,決定權力之正當性基礎而言,在華人家族內涉及垂直和水平兩種不同家族倫理關係。如規範父子之間垂直關係的,有所謂「天地君親師」或五倫中「百善孝為先」之說,其間關係是十分明確而穩定的。然而規範在兄弟──包括姊妹──間水平關係的,儘管長輩每以「兄弟如手足」──稱為「悌」──的倫理諄諄教誨,但事實上,彼此之間權力分配在發言權和決策力上,往往難以做到大家滿意並共同接受的程度,以至於產生芥蒂,甚至衝突,使得集體領導不易持久。即使在短時間或形式做到集體領導,往往難以做到有效的決策和明確領導,對企業發展也有不利的影響。這種華人家族企業在財產所有權繼承和接班者統理權之間所產生的矛盾,也是人們藉以說明何以造成華人企業不易如日本企業能夠維持數百年的道理。
當然以中國大陸而言,多年實施一胎化政策,其情況自然和本文中所討論二代接班者有所不同,但不在本文討論範圍內。
利害關係人主義沖淡所有權支配地位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傳統上企業經營是建立在「股權資本主義」(shareholder capitalism)上,公司經營權力乃以所有權為基礎,但近年來隨著所謂「利害關係人」(stakeholder capitalism)取代「股東所有權」後,已不斷沖淡了所有權之支配地位,大大改變了原有的權力關係以及董事會的性質,也削弱了二代接班的權力基礎。
但是二代接班的真正考驗,並不完全在於接班者的權力,而在於其能否有效應用權力,有助於公司健康發展;否則,徒有權力而應用不當,仍然會使企業走上衰亡之途。恐怕這也顯示,在可見未來,二代接班問題可能為另一種統理制度所取代──但不可能是所謂的「專業經理人」──此點值得我們密切觀察和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