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是台灣文學史上非常特別的一個名字,她的影響力不僅僅是寫出膾炙人口的《城南舊事》,在過人膽識與族群包容的氣度下,她同時擁有副刊編輯、作家、出版家、文物資料保存者等多重角色,一人當關,決定了一整個世代的文學品味,扭轉文壇走向,讓鄉土文學在戒嚴時代崛起。
文壇尊稱她「林先生」。有人形容,若非林海音,鄉土文學可能要晚個幾年,而後來的鄉土文學論戰、本土意識覺醒,是否推遲或甚至不會發生,更難以逆料。
她的先生何凡(本名夏承楹)曾擔任《國語日報》總編輯,並於《聯合報》上撰寫「玻璃墊上」專欄針砭時事,並能走索於尺度邊緣,一寫40多年,被稱為「戒嚴時期的良心」。
重現文友川流不息的夏家客廳
林海音與何凡對台灣文壇影響之深遠,交友之廣闊,所遺留的資料之龐雜與多元,讓女兒夏祖麗追尋兩人足跡、採訪文壇數十位作家,寫作《從城南走來——林海音傳》《蒼茫暮色裡的趕路人——何凡傳》兩本書後,仍有挖掘不盡的感慨。
今年3月,在林海音過世的六年後,夏家子女將父母兩人跨越文壇60多年,包括琦君、於梨華、蘇雪林、鍾肇政、鍾理和、黃春明、林懷民等文友的書信600餘封、照片1650張、書籍180本、視聽資料、手稿、旗袍,甚至警備總部「關切」的來函,都捐給台灣文學館。希望透過位於台南市區台灣文學館的資料分享機制,讓研究者能獲得更多的史料進行「歷史拼圖」。
為了這次的捐贈,已移民澳洲的夏祖麗去年初即返台將林海音、何凡書信影印帶回澳洲,一一檢視整理。「看到這麼多信件分門別類得如此秩序井然,讓我驚歎母親的資料保存與建檔能力,而她對文友的點滴回饋總是那麼興致勃勃且珍而重之,」夏祖麗難掩對母親的崇拜與孺慕之情。
夏祖麗回憶起被稱為「半個台灣文壇」的夏家客廳,「從小幾乎每天文友總是川流不息」;而母親喜歡攝影,幾乎每次聚會都會拍照留念,單單客廳的聚會照片就滿滿100多本,可以想到名字的台灣作家、出版家幾乎盡在其列。
連台灣文學守護神都請她庇護
林海音父親為本省籍,她出生於日本大阪,成長於北京,成就於台灣,能講一口京片子和道地台語,讓她有跨越族群、省籍、年齡、黨派的胸懷,在《聯合報》副刊擔任主編期間,造就了百花齊放的文學景象。林懷民與黃春明的第一篇小說都是透過林海音之手發表,被稱為「戰後台灣文學守護神」的吳濁流,甚至有「怕惹麻煩的文章都投給林海音」的說法。鍾理和、鍾肇政、鄭清文等本省籍作家更都喜歡將稿件投給她。
鍾肇政多年後接受記者採訪時仍難掩激動情緒,林海音在1960年將他的《魯冰花》長篇小說連載於聯副之上,成為本土作家長篇見報的第一人。
3月7日的捐贈儀式上,黃春明以「蘇莉文老師之於海倫凱樂」來形容林海音的知遇之恩。他說,他原是一個連父親都不歡迎的孩子,但在人生最徬徨時,投稿給林海音一篇《城仔落車》短篇小說,獲得刊登,「是自己一生中第一次覺得被肯定」。
「當時我還很不客氣地在稿件中附上一封信,表示《城仔落車》的「落」是閩南語音,絕不能改,」黃春明說,儘管在當時來說,他所使用的詞彙政治敏感度高,但林海音居然都予以尊重,這也造就了黃春明的鄉土文學風格。多年之後,林海音見到黃春明還說,「原來你就是那個黃春明,只要你的稿子一發排,我回家就睡不著覺。」
「船長事件」之擔當而今何在?
這次捐贈的文物中,也看到讓林海音從《聯合報》副刊去職的「船長事件」原委。1963年4月23日《聯合報》副刊刊載一首詩《故事》,描述一個船長漂流到小島後,卻被島上美女吸引而流連忘返,驚動總統府高層,認為有影射蔣介石之嫌,要求《聯合報》創辦人王惕吾處理。林海音知道後,毅然一肩扛下,自動請辭,輕輕化解一件「可大可小」的事件。
「在整理信件時,才發現每個在當天見報的作家都很惶恐地寫信來問,是不是他們惹的禍?」夏祖麗說,可見當時文壇上的肅殺氣氛多麼強烈,但林海音與何凡夫婦卻絕口不提,目前只在林海音寫給鍾肇政的書信中留下一段紀錄,表示「朋友問到,都替我謝謝和告訴他們我是安全的。」
夏祖麗說,在文物捐贈出來後,她終於走完對於父母文學生涯的追尋之旅,「我父母親的事蹟不只讓我深獲啟發,或許也提供今天族群對立嚴重的台灣社會一個回首的思考點,過去的人是那麼有懷抱、有擔當、肯包容,那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