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賴英照剛入美國哈佛大學法學院,印象最深的是,隆冬大雪,整個波士頓停止上班上課;但是好奇的他,到教授休息室探望,發現老師們都在。「我最熟識的那位教授,是跋涉一小時走到哈佛辦公室來的,」30 年後,賴英照仍不能忘記哈佛教授們的敬業。
那年在哈佛另一個「文化震撼」,是來自非洲烏干達的同學在自我介紹時說,「我希望學成能回烏干達教憲法,如果那時我的祖國有一部憲法的話。」
那是烏干達狂人阿敏執政的年代,這話的辛酸,令人同情。
今年60歲的賴英照,農家放牛的孩子出身,宜蘭高農畢業,一路迂迴苦讀到台大法研所、哈佛法學博士,這位司法院大法官的人生路,正是「苦學出身」,典型的勵志故事。
他的奮鬥故事,廣為人知:高農畢業後在成功嶺當教育班長,每天清晨4點起床就著路燈苦讀,直到6點部隊起床,他才和部隊一起出操;軍旅期間隨時隨地,夾著一本書。
當前時代,網路當道,讀書這件事,早已經不是40年前他青年時期一卷在手,只要用「八方受敵,各個擊破」的水磨工夫,反覆讀上八遍,就可以有所成了。
但是,他仍堅持「皓首窮經」的古典執著精神。例如讀古典小說《三國演義》,他可以從軍事、謀略、地理、歷史、官制、人文、宗教、哲學八個角度去讀上八遍。「為學要如金字塔,要能廣大要能高,」他如此勉勵現在的年輕人。
「有書讀就是福氣」的素樸信念主宰他的價值觀。六十耳順之年,他特別寫出這篇總結他一生讀書方法的〈讀書與生活〉,與《遠見》讀者分享。(游常山)
歷史學家房龍(Hendrik Willem van Loon,1882~1944)在《人類的故事》(The Story of Mankind)序文中,曾自述他的一段童年往事:在他12、13歲的時候,有一天跟隨舅舅去荷蘭鹿特丹的聖羅倫斯教堂,攀爬高聳的塔樓。管理員打開微微銹蝕的鐵門讓他們進去,樓梯間漆黑幽暗,舅舅擦亮一根火柴引路上樓。
辛辛苦苦不知爬過多少級樓梯,突然亮了起來,原來已到了塔樓中段,陽光自窗外透射進來,街上的塵囂悠悠傳來,竟顯得格外悅耳。繼續往上爬,又是一片黑暗,樓梯更加陡峭;不知爬過多少樓梯,正在氣喘吁吁之際,又見窗外亮光。如此周而復始,最後兩人到達塔樓的頂端,踏上平台,陽光普照,天地豁然開朗。
小房龍俯瞰街景如積木玩具,極目遠眺四方,鹿特丹的大千世界盡收眼底。他看到了平日看不到的鹿特丹,那種喜悅,讓他心靈顫動,觸發他一生學習與創作的動機。
小房龍的經驗,也讓人想起盛唐邊塞詩人王之渙(688~742)的《登鸛鵲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種登樓遠眺的嚮往,是人類知識的主要根源,也是成就大學問的基本動力。
30多年前,偶然讀到房龍這段自述,留下深刻印象。那時候,許多陌生的法律問題,無法解答,心頭彷彿一片黑暗。每讀一本書就像在心中開一扇窗子,看到外頭陽光普照的大千世界。那真是知識的喜悅。
回頭讀,第二遍讀懂大部頭
想要登樓遠眺,當然也要有好的方法。在學習的過程中,可能會碰到又厚又硬的大部頭書(tome),讀了幾頁,實在難以為繼。
我當年就讀法律系時,總是利用寒暑假,把下學期要讀的書買來,依照書的厚薄以及難易的程度,排定功課表,每天照表念書。但因為是自己念,有些書讀起來便十分吃力。記憶裡,韓忠謨先生的《刑法原理》就是一個例子。韓先生的文字,古樸典雅,直追唐宋八大家;但也因為如此,若干法理精深之處便不易理解。史尚寬先生的《民法》,陳樸生先生的《刑事訴訟法》,都有類似的情形。
由於正值假期,沒有老師可以請教,使我有一段時間,常常因為進度停滯不前而深感挫折。最後我只得硬讀下去,把整本書從頭到尾讀完。
有趣的是,當我回頭讀第二遍的時候,發現已順暢許多,因為先前在第三章難以理解的部分,作者只是順帶提到,真正完整的討論是在第六章,在已經瞭解第六章的內容之後,再回過頭來看第三章便不覺得困難。
後來我到美國念書,偶然發現這種讀法,和亞德勒教授(Mortimer J. Adler)的看法不謀而合。
亞德勒教授主編過幾套大部頭書,包括一套54卷的《西方世界的偉大著作》(The Great Books of the Western World, 1952)。他教人讀大部頭硬書的方法很簡單:堅持下去,不要中斷,從頭到尾讀完。由於內容繁複,一部大書的章節安排不一定都能由淺入深,由易轉難。堅持讀完第一遍,再回頭讀第二遍的時候,許多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八層次,用兵法攻讀一書
要徹底讀懂一本書,只讀一遍往往是不夠的。蘇東坡(1037~1101)貶居黃州時期,姪女婿王庠及許多門生都來請教讀書的方法。東坡告訴他們,《孫子兵法》有「我專而敵分」的戰法,當敵人向你八面圍攻,切不可八面回擊,要集中精兵專攻一面,才能各個擊破。
以《三國演義》為例,書中有軍事、謀略、政治,宗教、人文、地理、官制等各種學問,內容如此豐富,層面如此多元,不可能一次把每一層面都讀通。所以第一次讀的時候,可以集中在軍事,把書中每一個談軍事的部分串連起來,仔細推敲。第二次的時候,完全看謀略,第三次的時候,聚精會神看地理等,這樣讀個幾遍之後,便可以把一本書摸得滾瓜爛熟。
這就是八面受敵法。朱熹也教導他的學生用這種方法讀書。
求旁通,人口論啟發達爾文
事實上,要能順利退敵,常常需要外援。
根據胡適之的研究,達爾文鑽究生物演進的道理超過30年,但始終想不出一個簡單貫串的說明。有一天他無意中讀馬爾薩斯的《人口論》,忽然頓悟生存競爭的原則,一部破天荒的巨著,於焉誕生。
這種觸類旁通的領悟,當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王安石說的:「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卻是千古至理。每一本書都有它特別精采的地方,也有它比較簡略的地方。任何一位作者,很難樣樣精通。因此,每一本書,我們讀它最精采的部分。許多期刊專論,對瞭解教科書討論的問題有很大的幫助。所以我們要善用參考書。
胡適之勸人讀書不但要精,而且要博 ,他說:「理想中的學者,既能博大,又能精深。精深的方面,是他的專門學問。博大的方面,是他的旁蒐博覽。博大要幾乎無所不知,精深要幾乎唯他獨尊,無人能及。他用他的專門學問做中心,次及於直接相關的各種學問,次及於間接相關的各種學問,次及於不很相關的各種學問,以次級毫不相關的各種泛覽。這樣的學者,也有一比,比埃及的金字三角塔。」因此,他認為讀書的目標應當是:「為學要如金字塔,要能廣大要能高。」
學懷疑,盡信書不如無書
博覽群籍的時候,常會發現,同一件事,不同的作者會有不同的觀點;同一個作者,不同的時間,也常有不同的看法。胡適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回到北大教書之後,不斷鼓吹杜威的實證主義。他的名言是:「做人要在有疑處不疑,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換句話說,盡信書不如無書,讀書人要有獨立思考、明辨是非的能力。
讀法律也是如此。幾乎每一本書,在重要的法律問題上,都有甲說、乙說、丙說等。眾說紛紜之中,要能明辨是非,真是談何容易?
我們先看兩則小故事。
(一)話說孔子到東方遊歷,有一天看到兩個小童在爭辯。孔子駐足傾聽。
小明:「早晨剛出來的太陽離我們近,愈到中午離我們愈遠。」
小華:「不對。中午的太陽近,早上的比較遠。」
小明:「早晨的太陽有車蓋那麼大,中午的太陽像盤子一樣小。東西近的時候看起來大,當然是早晨的太陽比較近。」
小華:「錯了。早晨的太陽涼涼的,愈到中午愈熱。東西近的時候熱,遠的時候涼,所以是中午的太陽比較近。」
兩小童齊聲問孔子,誰對誰錯?孔子竟也答不上來。惹得小孩大笑:「您老不是天下最有學問的人嗎?」(張華.博物志)
(二) 晉明帝小的時候,有一次有客人從長安來,他正好坐在父親元帝的膝蓋上。元帝和客人談起故都陷落,偏安江左的景況,不禁潸然淚下。
元帝很感慨地問小明帝:「長安和太陽,哪個比較遠?」小明帝回答:「太陽比較遠。因為有客人從長安來,卻沒聽說有人從太陽來。」
第二天,元帝宴請文武百官,當眾再問小明帝同樣的問題。小明帝這回卻說:「長安比較遠。」看到父親訝異的臉色,小明帝解釋道:「我們抬頭就可以看見太陽,但怎麼望也望不到長安。」這就是「日近長安遠」的典故。(劉義慶.世說新語)
法律人讀了這兩則故事,大概會發出會心的微笑。如果小明和小華是法官,對於同一個案子,會不會有相同的判決?即使同一個小明帝,不同的時間,會不會有不同的看法?如果不同,如何分辨誰是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