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紅色、生鏽斑駁的箱型車,開進清早的南投縣萬豐村曲冰部落。沿路進進出出的汽機車、挑著菜的布農族原住民,無不熱情地喊著,「姜老師,你來啦!」儼然一副「魔戒」裡甘道夫進哈比村般受到熱烈歡迎。姜樂義得意地對乘客說,「這裡已經是我的地盤了。」
一年來,每星期花十個小時從台北來回曲冰部落,山上的毒辣陽光,硬是把斯文細瘦的他,曬得比原住民還黑亮。身上鬆垮的白汗衫,更襯得姜樂義有幾分山林野人的味道。
姜樂義是美化環境基金會的執行長,也是這個又窮又小的基金會唯一的專人。他不是什麼知名大人物,卻是基金會董事之一、飛躍的羚羊——紀政口中的「功利社會中的『異類』」。
這位曾任公職的台大農業工程碩士,放棄了公職鐵飯碗,接下了美化環境基金會。這個環保署核准的財團法人,經費貧乏到只能借用其他單位的一角來辦公。他的辦公室就埋在堆疊得高高低低的椅子和雜物裡面。
外來訪客如果期待他說些「不好意思,辦公室很亂」之類的客套話,那八成會失望。一來他對所處環境的混亂似乎無察覺,二來他一開口不是談曲冰部落,就是在談社區發展。一點也不想把時間、精神花在裝模作樣的事情上。
接下基金會後,從垃圾分類、廚餘回收的推廣,到現在投入曲冰部落的發展。姜樂義每分每秒都想讓社區變得更美好。正如紀政所說,「他是個不浪費生命的人。即使資源那麼貧乏,他還是信心滿滿」。
這個又窮又小的基金會,就靠有超人意志力的姜樂義到處申請經費,和民眾捐款存活著。姜樂義也這樣有薪無薪的過了下來。
以曲冰為家
早在二十多年前,因為參加大學山地服務社,就此愛上了擁有好山、好水、好人的曲冰,之後便不時回部落關心。近幾年由於基金會業務較少,他更全心投入部落發展,每星期有兩、三天待在曲冰。
令人訝異的是,這樣的工作狂,竟是姜太太口中「顧家」的男人。他顧家的方式,就是將全家「拖下水」,一起投入部落發展的工作。
像是部落裡新建的教堂、活動中心,是建築師妹妹姜樂靜設計的;弟弟也協助部落架設電腦網路;念高中的兒子,為曲冰設計網頁,還得到偏遠地區社區網站第二名;就連移民到南非的父親也不能「倖免」。前年姜樂義貼了不少錢,帶著部落二十多個合唱團員到父親家作客。除了表演布農族八部合音,打響曲冰知名度,也讓封閉的曲冰有機會看看外面的世界。
即使姜樂義說現在基金會「是最窮的時候」,沒有辦法帶著部落的人到外地參訪。姜樂義還是會載著各地觀光客體驗曲冰之美。為的就是讓曲冰能朝少量、精緻的生態旅遊發展,活化這個未發展的偏僻小部落。
開起車又快又猛的姜樂義,進部落後突然減至低速,謹慎了起來。因為路旁常躺著醉倒的中老年人,原住民小孩也光著腳丫,在馬路上跑來跳去。
眾所皆知,原住民失業酗酒的問題嚴重,曲冰也不例外。部落裡的青壯年不是外移謀生,就是留在部落裡整天無所事事、醉生夢死。
姜樂義心疼曲冰青壯年走投無路,部落發展受限。於是,號召幾位部落青年,開始了「活化曲冰」的系列計畫。包括發展有機農業、生態旅遊、建置無線網路環境等等。
不同的聲音
廖金池是部落裡發展有機農業的先鋒,拉著親朋好友一共八戶,一起投入吃力不討好的有機農業。現在進部落的觀光客,一個月大約三十到五十人,一天三餐幾乎由廖家一手包辦。廖金池說,雖然賣有機食品,一個月賺不了2、3萬,但是他重視的是土地的永續利用,而非一時的利益。不過無奈於現實經濟壓力,縱使明白有機生產的重要性,真正投入的村民仍寥寥無幾。
對於發展生態旅遊,族人也紛紛雜雜有些不同的看法。有人說,村中「高層」不喜歡姜樂義帶外人進來,覺得會破壞族人原有的淳樸生活。也有人說,遊客為了方便把車子開上河床,對環境有負面影響。
無力回天?
正如李遠哲所說,一個弱勢文化的保留,不是族人自己可以挑得起的。姜樂義率先挑起一大半,希望帶動一部分村民,讓他們看到曲冰活化的成效,其他族人看了便會群起效尤。聽起來似乎有點「由上而下」的味道,然而姜樂義並不願意單向地為部落規劃、指路。「部落的社區營造應該是由外界和部落的團體共同努力,」他說。
但現實狀況是,保守的村民還在觀望姜樂義能為他們帶來什麼,相對之下,他的積極顯得有點一頭熱。
曲冰所在的萬豐村村長林晃源,談到姜樂義為曲冰的付出,沈吟一陣才吐出「不知道該怎麼說……」,又頓了一頓「他是很有心啦……」「可是沒什麼作用,也沒有什麼負面影響就是了。」村長認為,想發展觀光,應該先落實部落建設。以目前曲冰幾乎全體務農,沒有其他產業的情況,外地人即使有錢也沒地方花。觀光客來也帶動不了產業發展,「觀光客來了也沒用,」村長下了個結論。
面對各式各樣的爭議,姜樂義雖然行為上不曾退卻,但是「我可以瞭解他的寂寞,」一樣肩挑吃力不討好的公益基金會,紀政感同身受,「或許現在村民不那麼appreciate(感激),但是有朝一日他們一定會感激他,」紀政說,「但是不論他們感激與否,他都不會計較。」
姜樂義認清曲冰的方向,走得很堅定,但滿腔熱情還是難掩部落其他的聲音。由姜樂義接洽,決定長期捐助曲冰部落的陶氏化學員工,這次隨姜樂義進部落,也聽到了這些爭議。陶氏化學的員工觀察姜樂義處理異議的方式,覺得他似乎決定將不同的意見暫放一旁,「他是想硬幹,」一位員工如此認為。
溫柔的臉
但是姜樂義絕不是橫衝直撞、不察世事的莽夫,認識他的人,無不為他的心細溫柔留下深刻印象。
尤其是進入曲冰後,原本削瘦僵硬的臉,一下子溫柔起來。對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老醉漢,他耐心地笑著打招呼;對啼哭的原住民小女孩,他蹲在地上,拿出數位相機,柔聲地哄得小女孩開心地笑了。就連溪邊泡澡的水牛,他也認得,「這是廖媽媽的水牛。現在養水牛很麻煩,不耕作就算了,還要帶牠們泡水,」他笑著說。
恬適的曲冰,連牛都懶了起來。姜樂義又推又拉著閒散的曲冰,幾年來為部落打開些知名度,他自評,「也許計畫是失敗的,但是看到他們有一點點進步,真的很高興。」「部落的發展需要鼓勵,需要有人陪著他們。」
姜樂義可是陪得很徹底。聽說有人要蓋豬舍,他再三叮嚀多養兩隻水鹿、兔子,比較能吸引觀光客。就連萬豐國小同學的寒假作業、借書情形,也在他掌握之中。
對內是義工,對外是公關。姜樂義就這樣團團忙著……。
直到夕陽埋進了中央山脈,金橘色的天空暈上一層墨色。入夜的曲冰,很靜很靜,只有姜樂義黑瘦的身影,孤單又狂熱地在曲冰部落裡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