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不能考第二」
(一)「不知名」的人物
我上一次去金門演講,當戰地最高指揮官在擎天廳--一個建築在山中的雄偉禮堂--介紹我和聽眾見面時,我只知道他是「司令官」,連他的姓都不知道,他是不給名片的。
在台灣,我最近也有一次同樣的經驗升當我去中山科學院演講時,我只知道介紹我的那個人是「中山」負責研究與發展的總主持人,而不知道他的姓名。他也是不給名片的。
這二位「不知名」的人物最大的相同點是:站在他們的崗位上,默默地與他們的夥伴保衛台澎金馬的安全。有了他們,我們晚上才可以安心入睡。
(二)溫柏格的驚訝
很難得的是,這位總主持人與本刊總編輯及我,有兩次長談。
在溫雅的談吐中,他自始至終顯示出的是一種堅強的自信--對國防安全的信心,對「中山」創新突破的信心。他認為「中山」同事的本領絕不輸給任何一個國際性的研究機構,而效率的講求與實幹的精神,更凌駕別國之上。
在「打仗不能考第二」的危機認知下,他要求「中山」同事們,對任何計畫的完成絕不能落後。最佳的防禦武器就是能夠嚇阻敵人攻擊的武器。
占地三百多公頃,座落在龍潭大漢溪畔的「中山」,就是發展防禦武器的中心,也正是中華民國國防尖端科技的核心。
五月下旬美國前國防部長溫柏格來華訪問時,曾去「中山」參觀。溫柏格對「中山」自力發展出來的各種武器表示「驚訝」,對「中山」的工作效率與人員素質也是「稱讚不已」。事實上,「中山」已毋須外人的肯定,在發展多種武器的突破上,「中山」早已得到了自我的肯定。
(三)郝柏村的貢獻
過去兩位蔣總統都一直全力支持「中山」的成立與發展。總主持人說:「經國先生曾告訴我:「不要人為的因素而失敗。已近年來,「中山」的成就沒有使經國先生失望。
沒有使他失望的一項重要因素,是參謀總長郝柏村的參與。在總主持人的心目中,郝總長是一位有決斷的將領,有看法、有分析能力、重視科技發展、重視科技人才。他忠於黨,忠於國;有所為,有所不為。「如果他不是軍人,他會是一位第一流的工程師。」
「中山」聚集了這麼多高科技人才,全心全意在發展維護國家安全的防禦性武器。「我們中山有多種評估、考核、稽核,工作都有紀錄,絕不做非法的事。」總主持人堅定的說。
(四)繞了半個地球回來
抽著煙斗的總主持人,談話中偶然吐出幾個英文字。忽然間,他轉了話題:「再優裕的生活,如果缺少對國家的貢獻,生活還是空虛的,這種空虛會隨著年齡的增加而增加。」他開始細說自己戰亂中的成長。
他把時間拉回到蘆溝橋事件的前一年。民國二十五年七月九日,南京明故宮前有一場蔣委員長親自主持的閱兵大典。參加踢正步的,除了當時就讀於金陵附中的他之外,還有當時軍校的三位學生;宋長志、張國英與郝柏村。若干年後,在台北,他才知道這個巧合。
這三位軍校學生,一生沒有離開過軍隊,逐步升為高級將領;他自己則繞了半個地球再回到台灣。
當年他在武漢大學讀書時,李國鼎已從英國留學回來當教授。他拿公費赴美深造時,趙耀東在同一個學校。這二位對他於退休後回國服務的決定都有影響。
他在美國的研究生涯中,主持的計畫幾乎無往不利,得到了「長勝將軍」的外號。他自謙的說:「我只是有一個「科學的心智」,細細計算每一個計畫成敗的可能率,然後抓住重點全力以赴。」
(五)最充實的歲月
回來的這幾年,是他一生最充實的歲月。他也許並不神秘,但絕少在公開場合露面,絕少應酬,絕少人知道他是誰。
他說:「我的父母都在台灣過世,他們的墓都在陽明山上。」
對國家盡責,對父母盡孝,是他的信念。回到台北,他兩者都可做到。
如果他的父母還在人間,一定會以他回國盡責而傲;如果他的貢獻有一天能公諸於世,每一位國人也會以他為傲。
桃園的慈湖有兩位長眠的領袖;桃園的龍潭有一批生龍活虎、鮮為人知的國防高科技專家。
總主持人說:「能與他們一起工作,有什麼比這個更有意義?」
「不要因人為因素而失敗」
問:什麼是國防科技?它與一般科技有什麼不同?
答:國防科技就是一般科技,但是國防科技有幾個特點:第一,國防科技一定是尖端的,因為打仗不能考第二名,考第二名就打敗了。所以為了生存,一定要做最好的。每一個國家都把最尖端的科技用在國防上,同時從國防科技中也發展出很多其他科技來。
第二,國防科技做起來,一定是整體性的,一定是有系統化的(System approach),它的目的就是把國家所有的資源用在刀口上。
第三,比較主觀一點的講國防科技,一定是替國家著想,以國家的利益為主體,以保衛國家為目的。
我們目前的國防科技強調防禦性:防禦性在近代國防的觀念,就是維持武力的均衡。舉一個很好的例子,大家都反對原子彈,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到現在,已經四十幾年了,沒有第三次世界大戰,就是因為有了原子彈和核子彈。
武器發展高性能
問:中山科學院的主要任務是什麼?我們中華民國國防科技的重點在那裡?
答:中山科學院當然是為國家服務,它的主要任務是建立自立自主的國防研發體系。
但是工作的要點有二:第一是優先發霞國軍極需而無法獲得的高性能武器系統。第二是提升我們國防科技的層次,建立第一流的研發能力。兩者是相通的。
問:中科院如何把人力、物力組織起來,達成任務?
答:有四個重點作法:第一、我們每一個武器發展都是有系統的,有專賣人員負責的,叫做計畫主持人制度,這就是系統化作業。做飛機、做飛彈,這個計畫主持人負成敗之責。
第二、因為做任何系統是包羅萬象的,怎麼把所有人的長處全部發揮起來、組織起來?所以我們建立了專業中心。中科院有航空研究所、飛彈火箭研究所、電子研究所、化學研究所,還有材料研發中心、品質保證中心等,把所有的專業人集中在一起。
第三、我們用矩陣式的管理。就是計畫主持人管理三樣事情:規格、時程和錢。他負成敗的責任,他要負責計畫、要有判斷能力,還要有領導能力。
這些計畫主持人是經過好多次驗證的,有的人計畫失敗了,以後就沒有機會做。也像軍隊中的將領,老打贏仗,就會升官。
第四、有獨立的評估制度。我們中科院聘請國外學人當顧問,他們不參加工作,但參與評估計畫的進展,是直接向院長負責的。
我們的研究發展,也有一個方向:「一種武器,三軍共用」。譬如,一種雷達,可以裝在艦上或裝在飛機上。同時還有「一種科技,多系統運用」。
問:中科院成立十多年以來,有沒有因任務不同,而有階段性做法?
管理問題是大挑戰
答:中科院的做法如果有階段性,有兩個因素,一個是機構本身的成長,一個是任務的演變。
中科院在剛開始的時候,只有三、四百個人,那時候當然是建立人力,送人出去。現在的中科院,不但是研究發展,又是生產,又是後勤支援,也是國家科學的一分子。
我們跟國科會聯繫非常好,也請國科會來評估我們。我們現在是慢慢的根據社會潮流來做,但是有關國家的機密,就絕對不能「妥協」,即使人家打我、毀謗我,我也不能妥協。中科院同仁要有這種修養,才能來這裡,負責人要有這個擔當。
問:中科院在研究發展的經費上,與國外比較如何?
答:我們研究發展的經費只有外國的三分之一。為什麼?原因有二:一是我們研究發展完全靠腦力,不是消耗材料;講究軟體,而非硬體。我們的薪資也比國外低。
第二,美國有很多耗費鉅大的實驗。大家都知道,我們的國防經費雖占了總預算很大的部分,但是至少在過去幾年沒有增加國防經費,同時我們即發展了飛機、飛彈、船、艦和戰車,這就證明我們研究發展經費比國外低了很多。
國外國防研發,由於三軍及各大公司各自為政,且各自保持秘密,往往重覆投資,造成成本增高。同時,國外各大公司國防研發以營利為主,故有時計畫過於龐大,也是造成成本增高之主因。
問:你認為目前面臨最大的挑戰是什麼?
答:最大的一個挑戰,就是生產,因為我們原料不多。但是我們現在生產的價格,一般來說,還只是國外的百分之八十,或者百分之五十,比進口價便宜。但最大的挑戰還不是成本,而是可靠性和維護能力。就好比台北有很多大樓建得很好,但維護太差,沒有紀律。我們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怎樣建立我國在科技上、在生產製造上的紀律。
在這種情況下,最大的挑戰就是管理。
問:如何應付這種挑戰呢?
國防科技不能討價還價
答:在科技研究上,很多學校、研究機構和國家,有的永遠是第一流,有的永遠是平庸。為什麼能成為第一流?我認為有三大因素。頭一大因素,就是設訂高標準。就像中科院考進來的人,一定要是最好的。不好的人,不要去做科技。
第二點,就是要提供一個能讓人發揮的優良環境。環境好還不夠,還要能激勵人發揮才能。一個最大的科技激勵方式,就是讓他有自由,就是授權。這個講起來很容易,你們去問一問,任何組織願不願意授權。
第三點就是學術一定要跟第一流的機構交流。 這三點做得好,你一定永遠是第一流的。
研究發展不能說限你明天要發明一個東西、後天發明一個東西。因為,這完全是憑腦力。
我們在中科院,每一個人總有一個頂頭上司,頂頭上司對同仁要給他一個「事業發展計畫」,這是一個最好的激勵方法,因為它告訴你將來要做什麼東西,讓你有一個目標。我們的「事業發展計畫」還包括介紹中科院的同仁到民間去服務。這可以鼓舞同仁,因為他到民間可能升上去的機會更大。
問:有些學者專家爭議到底是尖端科技重要?基本科技重要?還是簡單的工業重要?你的看法如何?
答:我認為都很重要。不過國防科技、國防需求是不能討價還價的。而且國防科技可以帶動一般科技,一定要做。就像從前台北,別的地方都是田,只有一個最新式的高樓,高樓一出來就帶動其他地方的建設。
要做第一流產品,一定要設定第一流的標準,有第一流的品味。
問:你剛才也提到,一流學術需要第一流人才,你對培養第一流國防人才的看法與做法如何?
答:目前中科院包括三種人。一種叫科技研究人員,大學畢業的科技人員。同時我們有技術人員,都是高工、五專畢業的。還有支援人員,包括行政人員等等。
我們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培育科技研究人員,大概有四百多人持續地在國內外進修。其中包括兩百多位讀博士。假設四年訓練出一個博士,我們平均每年就多五十名博士。
近年又特別設置國防獎學金,與台大應力研究所、成大航空太空研究所、清華自強中心、交大電子中心以及中興大學等幾個學校合作,吸收人才。我們現在除了獎勵學習以外,更要求有實際經驗與真正的表現。
目前科技人員裡面有百分之三十是軍人,百分之七十是非軍人。
問:在培訓人才方面,中科院有那些成果,你如何使人才不外流﹗
答:我們覺得人才應該互相交換,不怕人才外流,因為轉移科技的最好辦法,就是人才轉移。
一個機構的人員有上限,每年有新的人進來,也有人退休,也有人出去,這樣流通才好,假使不流通就等於是一潭死水。中科院常常有很多好漢,到了上面的位置就少了,所以介紹他到外面民間機構去,是健康的做法。
「用不著在浴室裡自殺」
問:聽說中科院在用人上,採取一定的淘汰率,效果如何?
答:我到了中科院後,採取了棒球中的投手觀念。
為什麼選你做投手?因為你比別人投得好。但是一旦你表現不好,我就讓你去休息,沖個涼。勝敗乃兵家常事,沖了涼以後,你還是個投手,用不著在浴室自殺。
問:高科技的管理是否比較困難?你如何克服?
答:管理尖端的研究發展是一個大風險。大風險的管理、領導,就好像打仗一樣,有很多未知數。
我們在國內比在國外困難的多,因為先進國家基礎研究比較好,而且很多是民間做的。美國國防部有資訊中心,民間有需要,國防部就可以透露。我們中科院什麼東西都要靠自己發展,而且愈尖端別人愈不給你,像火箭、飛彈根本就不給你。
所以面對這個風險,有兩個最主要的原則:一個是任何事要有後援系統(back-up system),也就是做「最好的準備、最壞的打算」,老早計畫好的,不是閉了眼睛去做。
第二個就是沈得住氣,什麼事情發生了以後,要冷靜。這個是靠人,要有魄力,要有擔當,還要有分析力強的腦筋。
這種人才我們要訓練。例如一個找路的人到了一個叉路口,不論選那一條,萬一走不通,一定要有迴轉掉頭的路。研究發展也常常要有雙頭並進的計畫,要有後援系統。
問:到底科技對我們國家作戰的能力有什麼影響,可否舉一個例子?
答:我舉個例子來說。天劍飛彈是空對空,我們到美國可以買到平常的技術,但敏感度不夠。我們在幾年前就下了決心,要自己突破,結果我們僥倖成功。這個突破是靠材料方面的技術突破。
「橘子樹分類法」
另外,我們也用軟體來克服硬體上先天的不足。「天弓計畫」也是因為軟體弄得好,而增加一定的射程。這就好比人怎麼樣才能把石頭扔得最遠。身體都是一樣的,但是腦筋想好了怎麼扔出去,用什麼角度出去,可以扔得最遠,就有不同。
另外,我還用一個「橘子樹分類法」(orange tree approach)。例如我們有各種不同的飛彈組件,我把它像橘子一樣分類成頭等的(特品的)、差一點的。我百分之百接收,但做不同的分級。使每種不同級別的組件分給不同系統應用,像不同級的橘子能分給不同的市場。
問:你認為中科院能否成功地完成它的任務?主要靠什麼?
答:我認為中科院可以成功,主要有三點:一是國家政府機構支持我們。第二個我們現在有了經驗,也有現代的觀念,知道該怎麼做,所以有信心。第三個,我認為我們現在的管理都是借用最好的辦法,去掉不好的,產生一個中科院的模式,就好像趙耀東在中鋼,我們已經有了中山式的文化。
問:對於中科院,過去兩位蔣總統有什麼指示?
答:大家都知道中科院是老總統的一個構想。很多年以前,我去見經國先生的時候,他說,應該儘量虛心學習,致力研究科技。第二,他說「絕對不要因為人為因素,把計畫弄失敗了」,人為因素包括大家不合作、管理不善等。
一個武器系統發展到底成功失敗,不是時間到了,你把東西拿出來了,就算是成功,而是有三個因素:
一、它能不能打仗?它的功能是否如你所要的?
二、可靠性很重要,能打仗不可靠也不行。
三、看國家能不能負擔?
這三個原則的運用包羅萬象,包括設計、製造、維護。
問:大家很關心我們會不會造核子武器,有沒有能力?
「我們不需要核武」
答:經國先生說,我們有研究核子彈的能力,但是我們絕對不造,因為戰略、戰術不需要。我們最大的國防目的,是嚇阻的力量。針對我們的威脅來分析,我們不需要用核子武器。
問:目前我們如何防禦中共來襲?有沒有什麼憂慮?
答:我覺得我們最大的危機,是開放大陸探親以後,沒有了「憂患意識」;最大的威脅就是「意志力」。
我們國防現在是制空,有了制空權,它不能過來。過來了也可以完全打掉。今天的威脅和五年、十年後又不相同,不過,我們可以在電子上、軟體上、管理上贏他們。
問:「天弓計畫」發展多久?自製率如何?
答:大概八年,算非常短。「天弓」的經費大概只有國外的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天弓」的零件差不多都是自己做的,我們能買得到的一定買,不是為了自製率而自製。我們自己可以做任何不同的合金,但是中鋼能夠生產,就買中鋼,完全是以成本為主,不是以自製為主。
尖端科技的發展,橫座標是時間,縱座標是技術。開始是慢慢的成長,有了突破以後,就快速提升,到了一個階段又慢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