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是個老文人,中文系老教授,從小我們永和那狹窄的老房子,永遠昏暗懸塵,被一架架書櫃切割成,書包圍著的母親的床、書包圍著的我和哥哥的上下鋪雙層床、書包圍著的姊姊的床,那整套整套布面精裝的古書,在父親過世後,被母親大批捐給佛光大學的圖書館,事實上現今有光碟、隨身碟、電子書的發明,沒有人會花大錢買那些大部頭書囤在家裡占空間。
但我父親真的是個老式文人,他會跑去臺南白河,買蓮子,然後讓我開車去鶯歌,買一大人無法環抱的大肚陶缸,買陽明山土泡水「養土」,然後種蓮。悲傷的是,要到他離世三四年了,我家院裡的那口大缸,才茂盛竄長一莖莖荷葉,並好大苞的粉紅荷花啊。院子裡一株老白梅,枝幹崎嶇,他悉心養了十來年,也是他離世了,每年農曆年,滿枝噴綻著夢幻般的一簇簇梅花。
我父親有陣子愛買紫砂壺,但他老年阮囊羞澀,可能是在地攤一把一百元,買那些機工量產的小壺,紅橙黃綠藍,圓的扁的方的瓜稜的膽狀的,一蕊蕊排在客廳茶几上,等他故去,這些小壺等同垃圾,若他那時懂得不霰彈亂買,集中錢買只名家手工壺,不定現在也升值不少。
他也收硯臺,這倒是有幾方好端硯,那個年代,大陸剛開放,父親應是跟著趕熱鬧,在師大附近的筆墨店收到孺慕的端硯。也在不同旅行中,收了歙硯、東北松江硯、澄泥硯,甚至有一枚寧夏賀蘭山石的賀蘭硯,但多是觀光商店的紀念品,沒有逸品的靈光。
我記得,有一次,父親抱了一枚好大的端硯回來,上面密密麻麻布滿了「眼」,底部還有刻字,好像說道光年間,這個人(自稱余)如何如何在端溪,遇到這只神硯,實為三生有幸,特此刻記。父親興奮的說,這只大端硯,可以留做我們駱家子孫後代的傳家寶了。當時我完全不懂,但看父親那像如臨大事之模樣,猜想他恐怕花了好幾萬元。後來他把那像個臺東西瓜那麼大,恐怕有七、八公斤重,上頭雕了荷花荷葉,滿滿的眼的大硯臺傳給了我。其實他收的那些硯臺,葬禮過後,我母親就全交給我了,一是我和文似乎沾點邊,二是父親生前較疼我這么子。但多年下來,我將那一方方父親的硯臺,在不同場合送給一些於我有恩的長輩,其實說價錢約也就是一兩千塊的東西。
有一天我發現,我手上只剩那只,巨無霸,像隻烏龜模樣的大端硯了。但這年來我自己喜歡上這些玩意,在youtube看了大陸不少關於端硯的節目,也上網看了些資料,越來越相信:父親當年買這只大硯,應是被人坑了。那上頭密密麻麻的「眼」,和圖片上真正的眼,就是不太一樣,也就是說是做上去的。那荷葉和雲龍之雕,以我現在觀物的程度,也猜出應是機械工用鑽子雕的。更別說底部那些「道光年間」的鑿痕了。這麼大一傢伙的石硯,究竟是不是真的端石,也非常可疑了。
另一件「傳家寶」,是一幅晚清民國文人樊增祥的字:「困學前唯王伯厚;日知近有顧亭林。」父親也是某次喜孜孜地拿回家,後來也交給我。我住深坑時,還將這副對子掛在違建鐵皮屋的書房,筆墨宛然、裝裱也工夫。但總覺彆扭,我整個是讀西方小說的,書房掛著說啥王伯厚、顧炎武,真的是裝逼啊。幾年前(父親當時也過世多年),兩小孩上幼稚園同時要交學費,一時湊不出錢,拿去巷口一間感覺都放破碗爛瓶的古董店,他說先放他那幾天,他不懂字畫,但有客人喜歡這個。幾天後,我再去問,他將那包好的兩卷字幅還我,說客人說「看不懂」。我要到很多年後,看了大陸鑑寶節目,說老北京琉璃廠古玩行的掌櫃,你若拿了假東西要去賣,他不會說你這是假的,只會打哈哈說「看不懂」。所以我父親當年,又是買了幅我也不知樊增祥何許人也的假書法?
這些,對於小孩時光的我,少年時光的我,青年時光的我,都是距我頗遙遠,好像是我父親從一橋之隔的臺北,我不知道他在哪些街道、哪些商家、哪些地攤轉悠,某種更深邃高深的文化,父親不知道闖進了怎樣的祕境,淘回這些與我家頗窘的現實生活無關的東西,有一天他不在世上了,不肖兒想拿那些破爛去換點錢吧,不想全是假的。
當然有真的。但臺北這座蜿蜒之城,我後來算是住進這座城也十五年以上了,還是深感:臥虎藏龍。但因它是座遷移者之城,後來者除非願意同等之哀憫與崇敬,通常不得其門而入,找不到你想像的迷宮入口。譬如我近二十年,應該都在臺大對面那段溫州街、師大路巷弄裡、青田街、金華街、永康街巷弄裡的小咖啡屋混,不同的咖啡屋空間,不同的年輕老闆娘、不同的熟客,我應該有我時光流河裡的「咖啡時光」,但很怪,隔著一條小巷街,有一處堆滿破爛舊物、真假古董、老茶、半世紀前的電影海報,從前還有殺雞雞販的傳統市場改成的昭和町,那些「臺北版的肉桂色小鋪」的怪老頭店主,是我的老師楊澤帶我去混過兩次,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從何而來?將往哪去?
之前有一家非常厲害的,巷子裡的舊書店「青康藏書房」(現在收了),主人何大哥,收了非常多厲害的黑膠唱片,我經過時,他總是那麼悠閒要我去坐、泡茶。他告訴我,青田街永康街這些老公寓裡,住著許多當年臺大師大退休的老教授,八、九十歲過世了,一屋子藏書,有些是日文版德文版的,醫學的物理學的哲學的還有古樂譜古武術譜,有些書是上個世紀初的,子女們不懂,叫收破爛的一車拉走幾百塊吧。那些收破爛的都會叫他去挑,天啊,常常一整車都是寶,人家八十年來時光的厚積,他的地下室也裝不了那麼多老人們留下的書啊。
說實話,當我說「我不懂臺北」時,是和我說「我不懂我父親」,一樣的情感,怎麼可能不懂?他是你活在其眉眼、肩膀下,最親近的城或人。但又怎麼可能懂?當你想要更知道多一些時,你就不自覺地走進它蜿蜒的小巷弄,那並不總是像電影裡的漂亮咖啡屋、賣馬卡龍的童話小鋪、iphone手機或設計師手機套的小鋪。當我想這麼舉例時,我想到十年前在街角一定會有那麼一間,極科幻豪華的電影光碟(更早是錄影帶)出租店,好像這樣的店鋪已消失好多年了。
本文節錄自:《我有一個白日夢》一書,畢飛宇著,九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