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媽媽最近非常苦惱。
游媽媽當然不是游老師的媽媽,只是因為剛好同姓,又是成績頂尖的好孩子,大家談笑間,給她一個戲稱的稱號,就叫她游媽媽而已;游媽媽也不是我這班的學生,她是餐飲科的高材生,不但高中三年始終名列前茅,更參加多項國語文競賽,是我們幾位國文老師共同關注、引以為傲的對象。
不過最近游媽媽苦惱得很,前幾天放學後,甚至悶得不想回家,非得要游老師陪著走幾圈操場,跟她做了一堆毫無結果的分析,把她本來就心煩意亂的頭腦,再攪得更加混沌之後,才能讓她精疲力盡,無法思考地回家睡覺。
到底煩什麼呢?如果我不是現在的這身分,而是以前那個成天打架、飆車,四處闖禍的我的話,那肯定是無法明白的,噢,原來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居然也會有困擾呀?
那年,壞學生的我,滿腦子煩惱的,都是該去哪裡打工賺錢,或該從學校的哪個角落翻牆翹課,以及犯錯被捕後,該怎麼阻止記過單寄回家裡的問題,而這位游媽媽,她當然沒有這種困擾,她苦惱的,是因為成績太好,好到可以用繁星的方式,去贏取任何一所國立科技大學的名額,但她本人卻一點也不稀罕,反而只想要一所心目中的科技大學的某個不知名的小科系而已。
為此,她必須對抗的,是一群滿心要支持、鼓勵她勇敢挑戰自我的好老師們,以及逐漸被老師及親友們說動後,也覺得女兒應該往更高階的目標去奮鬥,不能浪費一個絕佳機會的游媽媽的媽媽。
游媽媽很哀怨地告訴我,她說自己萬分後悔,早知道這三年不該那麼用功,弄到最後,連考什麼大學都不由自主。那時,走在游媽媽的身邊,我表面上都是滿腹沉吟,很認真在為她籌畫的樣子,但其實心裡真的感到不可思議,想不到像我當年那樣的,那種差點沒大學可讀的壞學生,有時居然也會成為好學生的羨慕對象──原來沒有選擇餘地時,唯一的選擇,竟然也會是最好的選擇呢!
在漫步時,我給了游媽媽兩種思維觀點,任憑她自己選擇。因為只是國文老師,我不便插手人家的班務或科務,甚至,站在學校的立場,我也應該支持該科主任與老師們的觀點。只是,那股骨子裡的壞學生因子,似乎沒有隨著年紀增長而消褪,所以當游媽媽覺得我是唯一一個站在她那邊的人時,我跟她說:「妳可別把我扯下水,萬一游媽媽的媽媽,或游媽媽的科主任想找人算帳時,也拜託請千萬別找上我,小的我可承擔不起。」
我很賊地笑著跟游媽媽說:「我是個國文老師,所以我只能本著一個『文人』應有的任性,跟妳說:在人生的路上,應該要『從心之所行』而已──我們這一生都只活一次,沒有人可以替別人做主,也沒有誰的人生,需要去讓別人幫忙做主,任何師長或家長都一樣,要是把孩子給送錯了路,我們誰也承擔不起這種責任。身為長輩,我們能給的只是意見與經驗,不是要求或脅迫。」
因此我給了游媽媽兩種參考路線,這兩面觀點是這樣的:其一,站在學校這邊來看,學校希望在繁星結束後,能獲得一張好看的國立榜單,這絕對合情合理,況且,老師們在人海茫茫中,苦苦尋覓著,才能找到幾個優秀的讀書人才,這樣的人才,我們又豈能坐看你們放棄更好的升學管道,去就讀一所次等的大學,把自己就這樣輕易埋沒了呢?
「妳夠格,別人才會把希望放在妳身上,就像紅顏為何薄命?那是因為大家不在乎醜人能活多久一樣的意思。」我這樣引述網路名言的時候,游媽媽白我好幾眼。
然後我又繼續說說第二個觀點。這觀點更簡單:繁星資格的取得,要看高一到高三,一共五個學期的成績,而這五學期的打拼,都是靠妳自己一刀一槍,才殺透重圍去獲得的,並不是任何一個老師或主任,因為看妳可愛,才把機會賞給妳的。我跟游媽媽說:「既然資格是妳自己拚出來的,那拿著這資格,去選一個妳自己真正想要的學校或科系,又跟那些旁觀者有何關係?輪得到別人來插嘴?」當我說完第二個觀點時,游媽媽不停點頭,差點把脖子都點到骨折。
你的人生方向,如果不能由你自己作主,那這個人生,就不算真正屬於你,充其量,它只是別人的人生的一種延續、一種彌補而已;但相對的,就是一旦你勇敢捍衛了自己的夢想,決定要堅持著自己的路線了,那就必須堅持到最後一刻,唯有如此,你才算是真正對自己負責,也才不辜負了所有關心你的人的期待。
我這樣說的時候,順便偷眼看了看游媽媽,看著她皺眉的神情,心裡覺得有些不忍,感覺自己好像不但沒有幫上忙,卻反而丟了一個更大的難題給她。我其實不用猜也知道,這件事到了最後,游媽媽大概不會有任何機會獲勝,因為她要面對的,是來自四面八方的聲浪與壓力,除了一個國文老師之外,世上沒有幾個人真正站在她那邊,而即使我贊成她「從心之所行」,但我的贊成卻毫無力道,根本無足輕重。
但我忍不住在想,一個孩子的未來,如果已經經過他自己審慎的考量,為什麼不能就讓他自己選擇呢?我們這些大人,無論是師長或家長,給了那麼多意見跟壓力,但說到底,究竟有誰能真正為孩子的人生負責?
我當然明白,孩子們對於未來的選擇依據,往往跟大人們都不同,甚至在我們的觀點中,搞不好還會認為他們太過天真或膚淺,好像一切都只是以「開心」、「自由」為準則,可是我很想很想問問這些大人們,你們辛辛苦苦地在這個社會上奔走,汲汲營營去爭取的,其實不就剛好也只是「開心」跟「自由」而已?既然你們這麼努力,都追求不到開心或自由,那為什麼要在一個孩子還正青春,正充滿朝氣與活力的時候,就先讓他們品嘗到身不由己的失敗滋味呢?
游媽媽轉述給我聽,她說很多師長或長輩都告訴她,要擠進更好的學校,才能經營出更美好的未來,而我笑著沒說什麼,只是指了指我自己,那時聰明的游媽媽就明白了,她眼前的游老師,並非出身文學名校,而且還是個從高職電機科跳槽,轉而投入重考班,才在一所普通的大學中文系畢業的泛泛之才,但畢業二十年後,游老師卻出版了四十本小說,前幾天才在國際書展參加過一場座談會,偶爾還四處擔任文學評審或演講講師,游老師沒有顯赫的師承門派背景,卻歪打正著的也就一個不小心,成為一個別人錯以為的「文學才子」……
那麼,我們可以推想,究竟名校可以為一個人加分多少?在一般般的學校中,究竟能不能靠著自我培養的方式,創造出更好的未來人生?游媽媽她懂,但可惜,她改變不了這世界的觀點。
那天的最後,我掏出口袋裡的糖果,給了她一顆。我安慰她,吃顆糖吧,如果這世界都不懂,如果妳睜眼與張耳,看到或聽到的都只是無奈,那至少這口糖還是甜的,試著讓自己找到甜味,這就是人生了。
我由衷地希望,希望每個我帶出來的孩子,都能勇敢地決定自己的人生,並為他們的選擇而負責;又或者,但願他們不管被無法反抗的推力,推到了任何地方,最終都還能勇敢走出一條,他們自己想要的路。本文節錄自:《這個國文老師不識字:我和那些奇形怪狀學生們相處的日子》一書,東燁(穹風)著,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