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扁的關係是從政治開始的。
棄法從政的不歸路
我第一次把這個學生找出來時,陳水扁是長榮海運海商法的律師。這個時候剛好發生美麗島事件,被逮捕的林義雄和姚嘉文,都是我們學會的成員(中國比較法學會,現改稱台灣法學會),屬於台灣意識比較強的人,我們不能置之不理。當時社會上收入較高、名氣較大的律師,多不願改變優渥的生活方式,要找已成名的律師實在不容易。而當時年輕的律師像謝長廷和陳水扁,或比他們年紀稍大的蘇貞昌,都是台大學生。找阿扁出來,總覺得他是苦裡頭熬出來的,好不容易當上律師,生活才漸上軌道,我也不大忍心。
陳水扁回去後,跟他太太討論。吳淑珍說,「這種案件都不敢辦,幹什麼律師!」你們不要看吳淑珍這麼嬌小的女孩子,她對民主政治的熱度,有時候比阿扁強,相當有台南這個地方傳統的韌度。當然阿扁自己也是有理想的,他一投入政治,真的就是一條不歸路。
在整個司法程序中,我們會判斷誰做得認真、細膩、優秀。我認為在整個美麗島辯護律師中,做得最好的是最年輕的阿扁。
美麗島事件之後,陳水扁有很大改變。起初他是仗義執言,後來發現這不是法律問題,而是政治問題,所以他開始競選市議員,我也就出來替他助選。
認真、積極、領悟力高
我教阿扁的時候,是他大四那年。他做什麼事都很投入,像他做海商法資料的蒐集,我嚇了一跳,好像是要寫博士論文。所以為什麼他當立委的時候,有那麼多幕僚,而且幕僚還分類,哪個幕僚的長處是什麼,就蒐集相關的資料。他好像天生就有這種鍥而不舍的熱情,和經營管理的能力。
起初阿扁是讀商學系,後來轉讀法律系。所以不同於一般法律人的是,他對於經濟和商事方面,有一種感情在裡頭。當選台北市議員之後,他很快就發展出長才來。後來他在市長任內,只要牽涉到法律問題就很快來問我,什麼事情不懂就打電話來,有時無法完全領會,砰砰砰就跑到我家來。
在他那個年代,律師很難考,但他大三就考上。陳水扁向來讀書、工作有兩個特色,第一、他非常積極。他不是性急,而是積極;東西在他的手裡,他一定想辦法弄出來,而且處理得很細心。第二、阿扁讓我覺得比較異於常人的,是他那種驚人的記憶力,看到人名、地名,法律片片段段的規範知識、學理,他吸收得很快。
他的領悟力高,而且做每件事都是投入、深入。我喜歡阿扁是因為他的思想跟我一樣,我也有很多地方跟他相像。比如我喜歡音樂,我就從入門的書開始研究,對事情很深入。阿扁對音樂、美術沒有那麼多時間,光是他喜歡的政治事業就夠他累的,所以他有時候說,老師我很忌妒你,能在政治游移走動,適當的時候進來,適當的時候出去,然後把時間放在美術、音樂、攝影。可是一件事情讓阿扁卡住了,他就會深入去做。
大膽用人,充分授權
他用人也有一套,有時候膽子很大,大到敢用跟自己觀點不同的人,剖心置腹給你看。起初有人受寵若驚,有人幾分懷疑、還有幾分疑慮,但是跟他相處久了,反而覺得從沒找過這麼好的老闆,濮大威、賀陳旦、林全都是。
一開始他們對阿扁說,你找我沒用,我是新黨的,政黨意識、族群意識都不同,阿扁說沒關係,大家合得來就合作。阿扁真的是放手讓他們去做,讓他們有成就感。有時候這些人犯錯,他自己擋下來,被叮得滿頭包,這些人急得要出來,阿扁說你們出來擋不住,我擋。
阿扁為什麼敢這麼大膽?他會看這個人的背景,覺得這個人在本業上有成就,而且比較廉能。他用人很注意人品,底下的人如果讓他發現擅於權謀數術,他是不會喜歡的。
當然他看走眼、用錯人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但他在用人這一點,恐怕是台灣其他政治人物很少看到。
阿扁下意識裡曉得自己學問造詣不足,使他有非常旺盛的求知欲。所以當我們安排各領域頂尖的教授給他上課時,他沒有叫苦,學習的精力很旺盛。比如貨幣銀行,兩、三個小時下來,他的反應讓在場教授覺得他真是個「怪胎」。也因為如此,我不覺得阿扁像有些人批評的沒遠見、操短線,反而覺得他很前瞻,而且做事很有眼光,思考很有觀點。
比如他當選台北市長後,對周邊立刻能做好的事,做得實在非常快。起初我還擔心,台北市的交通從李登輝以來都做不好,可是阿扁從資料、方法、人選去做,不到一年交通改善,以後捷運陸續完成,交通愈來愈好。
有次我跟他談,他說,「我當四年市長,如果十六年後台北的進展,是朝我的施政方向進步,就盡到我的責任了。」說他沒有遠見,我不以為然。
連任挫敗,反而是成長的契機
第二次選市長時,我覺得阿扁要爭取連任很困難。沒錯,你的施政滿意度都在七五%以上,但是不要忘了,台北盆地有三二%的外省人,你說沒有省籍偏見是騙人的,外省人就是有危機意識,而且台灣的媒體都是偏外省人,你說阿扁怎麼可能會贏?外省人不會再重蹈覆轍。
而且阿扁畢竟年輕,個性太急切。剛好《亞洲週刊》統計適合居住的城市,台北排名五十五之外,而且德國媒體引用這個資料,寫說住台北就像住豬窩一樣。阿扁不服氣,一定要把台北帶到前十名。我講話比較殘忍,我說你要這麼做,除非不想幹第二任。你曉得人家評斷城市好壞的標準是什麼?是違章少,防火巷淨空,沒有攤販,沒有色情,交通不凌亂,而且文化氣息很高;每一樣東西你去碰,都會減少一定的選票,何況你是低空飛過。
阿扁說,「不會啊,我拆違建雖然會得罪人,但市容好起來,大家會滿意。」但在今天的台灣,沒有人想到明天,你台北市變成第五名,so what?與我何干?你拆我違建,我的親戚就不投給你;你趕我這個攤販,我全家票都不給你;你要整頓計程車,全民計程車整個反過來;你拆一條防火巷,兩邊的人都恨你,下一條街也怕你當選拆到這裡來。
而且阿扁為了讓老百姓覺得這是新政府,忘了市府員工有八萬多票。你讓老百姓來辦事情時有茶喝,茶還沒喝完,事情已經辦好了,老百姓很高興,高興就投給你嗎?不一定。但是市府公務員不高興,一定不會投給他。我以前看報紙、喝茶、耍官僚,有時還有紅包可以收,阿扁這一來,工作又勞累,管得又嚴,大家嘴巴說市府團隊與有榮焉,開起票來就是這樣。
市長選輸了,我覺得未嘗是壞事。如果讓阿扁一選、二選順利下去,他可能愈來愈志得意滿。過去一年內,阿扁接觸了不少人,交換了很多意見。一個人最能認真冷靜思考的時候,就是受到打擊的時候。所以這一年對阿扁很重要,我們也給他很多建議,你做事可以認真,臉孔不要那麼認真。你看他現在臉孔線條也柔和了,講話速度也變慢了,從前他講話老是「這一個、這一個」的缺點也改掉了。阿扁個性急躁了點,做事比較積極,有時顧慮較不周到,不過這一年多來,也有很大改進。
年輕總統的連串挑戰才要展開
阿扁很欣賞長榮的經營,也開始欣賞許文龍的經營方式。張榮發是那種宗教的、非常認真的精神,許文龍則帶點浪漫,喜歡音樂、美術。我說如果你能學到張榮發的幹勁,和許文龍的從容不迫,做為國家元首,應該是很優秀的了。
阿扁現在面對的挑戰是,他得票率四○%,不是多數;他在國會也不是多數。國民黨留下的包袱很大,從社會的黑金結構,到族群和統獨對立,蔓延到每個地方;然後是對岸的野蠻做法。
處理兩岸政策,阿扁是相當務實的。在年輕追求理想的時候,他提出台獨條款,但是當國家的責任在他身上的時候,他也很講求實際,不會貿然宣布台獨。我一再跟他講,宣布台獨是不必要的。我們本來就已經是主權獨立的國家,是de facto(實質)的國家,為什麼要宣布獨立?一個國家成立與否,國際法現在採取成立說,而非承認說。
阿扁選舉時被批評為not ready(還沒做好當總統的準備),但回想阿扁剛做台北市長時,國民黨也批評他沒經驗。難道要阿扁去學吳伯雄、李登輝,或者是許水德、黃大洲的經驗嗎?Forget it!
部分民進黨同志批評阿扁不顧黨內倫理,但什麼叫倫理?如果事事都要講倫理,那麼李登輝是否非要等邱創煥他們都輪完後,才交棒給連戰?有些人覺得美麗島世代不輪完,就不能輪到美麗島律師;但等到他們都輪完,民進黨恐怕也完了。(莊素玉、臧聲遠、許碧純、陳星文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