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過去了,國家真的變得更美好了嗎?當我們回顧歷史,會發現時代的過錯不斷上演,30 年前因為都市發展犧牲了住在違章建築的老兵;30 年後,國家暴力依舊以「拆屋毀田」拆毀農工階級的家園。
我們為什麼要回顧歷史?因為歷史會不斷重演,唯有從過錯中學習,才能跳脫重蹈覆轍的輪迴。
《搭錯車》的啞巴老兵,沒有身分、沒有居所,1949 年跟著國民政府撤退來台,老兵卻在歷史遺緒中無法退役。就像啞巴,沒有人聽見他們的吶喊。對照80 年代經濟起飛,中產階級竄升,老兵為國家付出的一切卻沒有得到相應補償,因而釀成1980年全台第一起搶銀行案──李師科的不平之鳴。
30年過去,國家不公不義依舊持續發生;90 年代,為了都市進步與美觀,接連拆除昔日老兵聚居的違章建築;如今,都市計畫依舊犧牲底層農工階級。楊力州刻意在紀錄片裡將《搭錯車》拆遷片段對照「張藥房」被拆影像紀錄,想對時代提出吶喊,我們何時才能從歷史中學到教訓?
1949年跟著國民政府來台的數10萬軍民,他們不是生來為了當兵,卻因為戰爭,成了思想上無法退役的老兵。虞戡平導演在1983年拍攝《搭錯車》,述說啞巴老兵的故事,上映後的火紅程度幾乎是當年的《海角七號》。因為歌曲太經典,有羅大佑、侯德健、蘇芮唱的〈酒矸倘賣無〉、〈請跟我來〉,還有吳念真填詞的〈一樣的月光〉,到現在許多人都能琅琅上口。
老兵所處的場域。而孫越扮演的老兵形象太鮮活,以至於人們想到他就想到老兵。孫越飾演一個拾荒的老人,跟鄰居寡婦有一種互相依偎的關係,在那樣的年代裡,單身軍人大多如此。
啞巴老兵,錢是國家的,命是自己的
片中把孫越設定成啞巴,啞巴無法發聲,就像老兵的處境一樣。1980年發生李師科搶案,他是全台第一個搶銀行的人,媒體大幅報導,他跳上銀行櫃檯,大喊「不要動!錢是國家的,命是自己的。」
李師科是老兵,1949年跟著國民政府效忠國家來到台灣的老兵,不是軍官、技術士官,只是兵。終其一生,年輕時因為禁婚令不能結婚、也不能退伍,直到50幾歲獲准除役。離開軍隊的他能做什麼?就只能當一個計程車司機,領著微薄的收入度日。
198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開始有銀行融資、貸款,當時銀行全是國營,有權有勢的人可去跟銀行借錢,破產或事業失敗卻不用還,產生一堆呆帳。
這件事對於這一個把生命奉獻給國家,最終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報的人,情何以堪?我所捍衛的國家,我所捍衛的民脂民膏,竟然是可以這樣被搶走?在李師科眼裡,你可以用那樣「合法」的手段奪走,我沒有辦法,只好用搶的。
李師科是壞人,因為他殺死警察,奪走他的槍,還射傷了銀行行員。可是我們不應該就這樣簡化問題,不去思索他為什麼這麼做。
30年前後,國家暴力從未改變
1949年國民政府帶著200萬軍民遷台,將台灣視為反攻大陸基地。政府在1952年頒布《戡亂時期陸海空軍軍人婚姻條例》,明令基層士兵沒有身分證,只有兵籍資料,38歲前不得結婚。反攻了喊2、30年,直到年輕力盛的阿兵哥紛紛凋零,直到禁婚令取消,這些兵都年近中年,能跟誰結婚?無非是婚姻市場也相對弱勢的精神障礙及貧苦女性。
直到40-50歲退役,他們當了近半輩子的兵,幾乎沒什麼專長技藝,只好賣包子、酸辣湯等。住得起的地方也就只有違章建築。
現在很難想像,台北市黃金地段的大安森林公園,以前住了2、3000戶大違建,後來都市綠化被劃為7號公園預定地,原來的人被安置到國宅,但不是每次拆遷都這麼順利,後來的14、15號公園案就沒有得到妥善安置,多數是被驅逐的。
《搭錯車》就是在7號公園預定地拍的,當年就地搭建的房屋陋室,數10年後卻變成都市發展之瘤,必須被剷除。而我們並沒有從歷史中學到教訓,那些無情的拆遷,直到現在都還在上演。我特別挑選《搭錯車》拆房子片段,在剪輯上跳接公民記者錄下的拆除苗栗大埔「張藥房」影像,對比國家機器與手無寸鐵的民眾,紀錄片《我們的那時此刻》要告訴觀眾,原來30年來國家暴力都沒改變。
用一捆錢買一個女人的胳臂
拍完《搭錯車》以後,孫越儼然成為老兵代言人。隔年,他又接拍《老莫的第二個春天》,講的是老兵要買老婆的故事。老莫同袍常若松(老常)跟他說,你也要娶個老婆。老常丟出一捆一捆錢說,「頭找到了,胳臂找到了,這是兩條腿⋯⋯」電影裡,是用這種方式描述老兵娶老婆的概念。
用一捆錢買女人,我年輕時看電影覺得震撼,為什麼人可以被支解成單位計價?但現在回頭看,也許是年長了,我開始思考是怎樣的背景,讓這個男人,對女性的認知會扭曲到這樣?
電影最後是歡喜收場,可是那種對女性角色的描述,和我前兩年在高雄甲仙拍《拔一條河》時,看見的外籍配偶處境是相似的。
拍攝時遇到越南籍新移民媽媽帶兒子買菜,賣菜大嬸聽到口音知道她不是台灣人,就問,「妳從哪裡來的?丈夫是用多少錢把妳買來?」她為什麼會這樣問?也許她沒惡意,可能只是因為兒子一直沒結婚,很擔心,所以到處問看看。但是怎樣的時代和社會發展,會在30年前看到老兵用金錢去丈量女子,30年後,還是有人會用同樣方式丈量從越南、柬埔寨、泰國或菲律賓來的女子。
過去也好,現在也罷,男子也好,女子也罷,他們都是弱勢者。我可以理解一個非常弱勢、一輩子感到被欺瞞的人,只能用這種語言得到一絲絲自以為是的尊嚴,感受「我還活著」這件事,我不想單單歸結為命運,他們是大時代下的被壓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