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幾個月,因為出了兩本書的緣故,我幾次來回於德國與台灣間。喚我回家的這兩本書,一本是《不只是蓋房子》, 記錄的是在2003年初,我在德國冬夜裡發出的一封e-mail,喚起上百位志工朋友在2003年3月放下工作,到南投縣信義鄉潭南村布農卡社部落,用4個星期的時間一起協力造屋∕家的行動;另一本書是《到天涯的盡頭蓋房子》,記錄參與在潭南協力造屋的6位朋友,於2003年7月克服種種困難,飛到遙遠的白俄,一起與車諾比核災移民重建家園的造屋假期。
伸出流汗的援手
雖然以「勞動假期」來定義這兩次行動,但是在假期的背後,我們想要傳達一種以勞動進行對話、用雙手進行溝通的實踐原則。特別也因為蓋的是與自然親近的風土建築,所以採取幾乎被遺忘的手工勞作,在勞力密集與按部就班的行動中,試圖帶出人與人交往、人與自然和解、人與物體交融所必須的時間感,也期待在汗水的努力中,透過這棟房子來營造對生活與對未來的想像。
雖然我曾經懷疑:在強調競爭的社會潮流中,我們將不求回報的志工活動定義為人生必要的「自我完成」,是不是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不過在潭南的實踐中我見著:原本只需要15到20位朋友捐出4個星期來參與,到最後因為不斷湧進的熱情,成為好幾百人共同擁有的汗水記憶;同時也在相關的座談討論中,我見到一雙雙閃亮發光的眼睛;透過e-mail,我收到數百封期待參與詢問信件。這種種社會樣貌,讓我對未來充滿信心。
傾聽遙遠微弱的聲音
有一次在台北電台接受兩位年輕主持人的訪問,讓我印象十分深刻。口齒伶俐、反應機靈,深具主持表演才華的兩位才女用不同顏色的貼紙,在書上作了滿滿的記號。她們的專業與認真的確打開我對30世代的眼界,但是我也從她們的眼睛裡看到對生命的一些疑問。當我提到發生在18年前的車諾比核能災變,到目前仍有兩百多萬人生活在受到污染的土地上、努力追求健康生活的基本需求時,應該熱絡的訪談氣氛凝結了起來。兩位年輕的主持人定定地看著我,像是在上課般地專心,因為她們走近了之前並不認識的人生。節目之後,我們一起走出電台,在清涼如水的月夜裡,她們跟我說:「我們以為,這件事情早已經過去。」
其實許多事情並沒有過去。只是,我們是否打開耳朵,聽到求援的聲音?我們是否做好援助的準備?我們是不是曾經想過:有一天需要幫忙的,可能是我們自己?
成為柔弱的強者
有一次在政大第三部門的「公益旅行家」課程中,我跟學員們提到在白俄之行途中,有一位太太在罹患癌症身體不適的狀況下,仍希望走完這一趟旅程。課後,一位戴著毛線帽的女子拿著書找我簽名,她在毛線帽下閃著一雙明亮的眼睛跟我說:「這本書帶領我走過化療,也讓我期待有一天能當志工幫助別人。」她並替那位未能完成白俄之旅的太太表示:「因為她想要在充滿著不確定的明天、未來裡,做一些內心促使著自己要去完成的事。」
這位從來不認為自己勇敢的女子,說自己在罹癌後「變得更愛哭了」,但是她在「有一天能夠幫助別人」的自我期許中,從「人生重心完全顛倒」的徬徨中看到應該勇敢的理由。
幫助別人,也是幫助自己。這老生常談其實有著深刻的道理。常常我們以為有了學歷就有了能力,在IQ與EQ雙強的條件下,就不用懼怕競爭的衝擊與挑戰。但是在我們有能力伸出拳頭展示努力成果的「強」時,請不要忘記每個人都會有流淚的「弱」時。這是生命歷程的常態,也是在人性裡根本就有的侷限,其中並不區分你我、性別、族群、職業與年紀。
培養示弱的能力
所以,當有人問我,為什麼要邀請朋友參與勞動假期、當志工時,我心裡想到的是人在大自然災難中怨不得天地人神的認命與無奈,是置身社會結構體制下身不由己的不安與惶恐,是沒有人可以取代的身心勞苦,這是生命中許許多多需要朋友鼓勵與幫忙的弱勢時刻。所以,在堅持專業能力與強調合作的同時,邀請朋友參與勞動假期、當志工的理由在於:我想當一個資本家,不過我販賣與循環累積的不是票券等有形資本,而是人與人之間不吝表達的友善關心,是對生活與人生愈來愈多的反省與行動。這些,或許就是我們社會「向上提升」的無形資本。
於是,親愛的30世代朋友們,在強調有能力就要讓人看得見的時代,也請練習不怕示弱的能力。因為在資本主義凡事待價而沽的體系下,在市場現實的運作中,其實仍然有講究倫理與理想的空間。當我們承認自己的不足時,其實也是準備好願意接受幫忙,同時更懂得伸出援手。強與弱、拳頭與眼淚,是事情的一體兩面,也是我們在追求進步與卓越時,必須學習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