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從來不是人們想像中的樣子。
在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倫敦,人們總是對你在進行的計畫最有興趣,成就什麼的可能性一下子變得很大,人也一瞬間變得渺小。也許你的作品參加了某個展覽,在場上受到某重量級人物青睞,作品的未來開始充滿想像時,轉身一走出展場,卻發現自己在Bricklane買來的破爛腳踏車被人硬是剪掉鎖頭還偷走輪胎。
即使這城市名字給人既閃亮、時髦的印象,但這裡其實是前衛思潮的中心。住在這裡的人們並非依附城市給人的奢華來過活,反而是積極創造獨特的自我,「Trifles(瑣碎小事)」就是我在倫敦聖馬丁學院最後一年時發展出來的插畫故事。
這是一系列混合情感和理智的人生小事。第一個故事有關悲傷的鴿子女孩(One For Sorrow:Pigeon Girl),她,生下來就是一隻為了速度而飛的賽鴿,被豢養在精緻的籠子裡,日日美食,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的飛,又快又遠,才能超越其他鴿子女孩,取悅養她的男人。可惜男人總忙於他成功的賽鴿事業。
日子過去,她照常努力的飛,即使力不從心;某天清晨起床,她一樣拍翅準備飛翔,卻意外地發現她的雙腳已被綑綁。當晚,擁有成功賽鴿事業的男人,和他的新鴿子女孩一起,開心地享用鴿肉晚餐 。
這個鴿子女孩故事有我對人性裡看不清的盲點和桎梏的思考,很多人一生都在為別人而飛,最後失望甚至絕望,因為他忘了為自己而飛。就在生活裡,我看見細緻幽微的日子點滴,隱藏在每個人的心思裡,像微小細胞滋生增長。
這個作品,很無情地撕開情感的真相,我必須挑戰自己,挑戰直指人性的能力。我開始嘗試跳脫傳統插畫內容和形式架構而做的實驗,包括插畫風格和敘事手法的突破,雖然有如童話,但這並非兒童插畫,同時也不是成人世界嚮往童心的作品。
一般插畫以書本方式呈現的桎梏,也挑戰著我。我決定畫在一捆數尺長的宣紙軸上,必須慢慢攤開才能欣賞畫作。這設計一方面嘗試從觀者的角度,一方面也挑戰觀者欣賞的角度,以呼應整個故事的中心概念─祕密,慢慢的攤開畫軸,一個隱藏的插畫世界將出現在眼前。
完整呈現 藉由縝密思考與試驗
前衛,必須不斷挑戰自己。聖馬丁學校的特色,跳脫傳統,大膽前衛。但前衛,並非毫無章法的讓學生驚世駭俗,反而更強調背後的邏輯思考。
大學我主修3D動畫,畢業後也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但我的心中一直有個聲音告訴我,我喜歡畫畫,喜歡用說故事的方式創作。6年前,我決定為自己而飛,而我真的從數千公里外的台灣,飛到了倫敦的聖馬丁。
聖馬丁的全名是中央聖馬丁藝術和設計學院,其國際地位和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及美國、荷蘭等一流設計學校分庭抗禮,校友名人輩出,課程包羅萬象,如果連其相關的其他5間學院一起算進去,藝術、時尚、表演和設計,甚至相關產業的行銷或策展課程也都含括在內。
我的課程名稱是「傳播/溝通設計」(Communica¬tion Design),底下有4門分支,除了我屬的插畫部門,其他還有數位媒體、攝影和平面設計,而平面設計下又因領域不同再細分3組;插畫部門約只有15、16位學生,但全所約有60至70人不等。
學生作品給人的印象常常是顛覆或是跨越疆界,在實用性和感受性裡交錯來回。但前衛感並不是為了譁眾取寵(當然不反對一定有這樣的例子在),觀者可以不喜歡作品的視覺呈現或設計師傾力傳達的概念,但很難駁斥作品背後的縝密思考和一再試驗,因為這裡講求思考「完整度」的呈現。
一開始,我是模糊的。興奮的日子開始變多,低潮迷惘的挫折也不會少。倫敦有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口,國家數目的總和加總起來遠大於一百,而這地方卻有這能耐,容納形形色色的創意和才氣。除了光鮮亮麗,更常有的是未知和嘗試,千變萬化的生活,狠狠地壓迫你的認知,能夠接觸到什麼樣的人和創作受到的啟發。
待上一陣子,我已可以開始和人們大談居住在這城市的抽離,和對她的投入著迷。
挑戰時間 盡情發揮個人長處
正式開始上插畫課之後,我也開始大量的創作。也開始發現聖馬丁倡導的前衛風格,其實是架構在縝密思考和精準傳達的視覺功力之上。曾有個指派作業很有意思,老師指定學生們畫出4幅不同的插畫,但每幅畫必須架構在一個空間、一個光源、一件家具、一株植物、一隻動物和一個人之上。
第一幅我畫了個開心的女生坐在熱氣球上,聚光燈打在她身上;第二張一個男孩坐在密閉房間裡的椅子上,透過窗戶,面露憂鬱地看著女生;第三張他不知是出於嫉妒還是其他複雜的心情而謀殺了這個女孩;最後一張裡則有悔恨的男孩坐在電椅上,包圍他的空間則是一個大張的蛇嘴。
這幾張畫彼此獨立,但排成一列又形成一組有意義的作品,相較其他同學們交出4張彼此毫無關聯的插畫作業,我發現自己竟能犀利地用少少的畫面,講述一連串的劇情。
這讓我正視了自己運用媒材來敘事的能力,也開始明白聖馬丁藉由思考的訓練挑戰學生。在限制條件下,如何思考以及創作,著墨在自己擅長之處。
聖馬丁強調獨一無二的「原創」思考,而這正是前衛思考的組成條件之一。
有一次老師發給我們一篇有關「黑洞」的科學報導,要我們為文創作,而形式必須符合雜誌封面,考驗學生在務實的格式要求下,還能玩弄真實和想像的功力。
同學之間, 儘管人人風格和想法各異,不願輕易妥協的個性卻牢牢的拴在每個人的個性裡。 我對一個外國同學的作品有深刻的印象,他作品圍繞著聲音的波長頻率發展,在2個星期就得上台呈現的時間內,其他同學的作品還停留在平面的視覺草圖或是設計開展的前端,他卻已完成一本書,並清楚地向我們解釋他的想法。
時間短少又如何?挑戰時間限制下,更要追求概念呈現的「完整性」,作品內容愈完整,愈能解釋你的想法,也才能襯托設計的原創和獨一無二。
一針見血 找盲點拉高創作視野
從事一件喜歡的事總是苦樂參半,為了趕製作而暗無天日熬夜的時候,總是暗暗苦笑自己為什麼要跑來倫敦被虐待;可內心裡也並不真的覺得很痛苦,它就是一段過程,完成後隨之而來的是踏實和成就感。
課堂上老師和學生的互動很多,有小點心吃老師會很高興,下了課,大家一起去喝一杯,老師會更開心;然而,老師異常在意學生在課堂外的準備和自我修練,若學生狀況不好,出現腦袋空白精神萎靡,老師也不責備你,只會淡淡地說:「那你回去吧,今天剩下的課程不需要你參加了。」
日子就這樣在一件件完成的插畫設計中流逝,我也必須談談我的失敗作品。聖馬丁有全世界最銳利的眼睛,這雙眼睛不只看優點,更要看盲點。
我曾以水母的外型作為意象,創造出一系列的概念牆紙「Mysophobia」(潔癖感),許多人對這件作品讚嘆不已,但卻被老師當場指出,這僅僅是圖案花樣的變化,少了完整性的概念支撐。
人人都會放大自以為的優點,但卻很難察覺盲點。老師銳利的眼光,看出此設計和標題之間微弱的關聯,這完全是我未察覺到的。
獨特思維 作品高度由你決定
面對畢業製作,其概念龐大也讓我開始感到徬徨。1年的時間,似乎不夠。此時我也開始思考風格的問題,有次群組討論,同學曾在課堂上對我的作品提出質疑,「妳的作品和設計變化太大,看起來不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我自認是善用不同種類顏料,並根據概念來變化創作和設計方式的設計師,但面對同學的質疑不免猶豫了一下。的確,對於傳統的插畫家來說,建立起風格的一致性似乎是首要考量,一般的經紀公司也通常傾向與辨識度高的插畫家們簽約,以利案子發包。
不過先前說過了,聖馬丁強調邏輯思考,我的老師只丟下一個問題,「那風格齊一,很重要嗎?」結尾只俏皮地補了句:It takes time。建立風格的一致性,其實是傳統思維,短短2年無法回答,執著地統一風格不過是讓我成為著重技巧的畫匠。
我在擅長的領域裡畫得很開心,同時透過精準的插畫傳達作品的獨特思維,那才是我追求的前衛風格。
當有人向我問起,到底聖馬丁名氣這麼大,老師們上課上了些什麼?也許很難用一、兩句話說完,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聖馬丁,你想要擁有多大的天空,老師和課程會將你拉抬到那樣的視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