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設有一個大都市,雖然貴為全國首善之區,但人們對它最深刻的印象卻是:居高不下的犯罪率、紊亂的市容街景、黑槍氾濫、幾近勒索的乞丐以及充斥塗鴉、尿味與垃圾的地下鐵。該市居民滿腹滄桑世故,他們允許政客競選時,不必再將「降低犯罪率」掛在口邊(因為實在沒有人會相信),只需「減緩」犯罪率攀升速度,就足以贏得民心。
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希望破滅的城市卻在短短三年之間,出現驚人的大翻轉﹕謀殺率下降超過五○%,搶劫率下降三三%,汽車竊盜率下降三五%,一般偷竊率下降二五%,總犯罪率下降了四三%,並且持續在下降中。這不僅讓城外人驚訝,以陰鬱性格著稱的該市居民或許更為驚訝;因為快樂、希望的氣氛已在城中各處發酵,他們對這突如其來的轉變,感到有些難為情。
飽受治安惡化荼毒的台灣居民,恐怕會對這個城市的變化極為心嚮往之吧。到底是哪個城市經歷了童話般的轉變呢﹖
沒錯,答案就是紐約市。
讓績效無所遁形的電統會議
紐約大年初三早上,時間才剛過七點,曼哈頓區第十警局局長勞倫斯已經站在區警局大樓指揮中心、俗稱「戰情室」的講台上,報告最新的犯罪資料與對策。雖然窗外正下著漫天大雪,他的額角卻淌著汗水,面頰泛紅,身軀挺得筆直。他的周遭散布成疊的統計數據,電腦大螢幕上充斥各式圖表,而紐約警察總局副局長馬寶,正坐在對面。「勞倫斯,一個月沒見到你,轄區內搶劫案件卻增加了,你怎麼說﹖」
另一位總局高級主管安納莫尼拿出雷射筆,對著電腦螢幕上的地圖,試著理出最新的搶劫犯案模式。他圈出一塊紅點聚集區 ︱︱ 強盜搶劫集中的第九街,轉身問道﹕「勞倫斯,你要怎麼處理﹖」
這是一套前所未見的警政運作模式,稱作「電統會議」(Compstat , computer statistics電腦統計會議的簡稱)。在總局局長布萊頓引進這套系統之前,犯罪資料經常過時(落後最新犯罪動態三個月),七十六名轄區警察局長很少見到總局的高層主管,各轄區之內的地方分局各自為政,致使大區域性的辦案漏洞百出。
目前,在每五週召開一次的會議中,區警局局長直接向總局負責。犯罪統計每日更新,並透過電腦的交叉分析,找出區域犯罪模式,建立不同犯罪間的因果關係。另外,資源也全部集中在電統會議中彈性分配,針對重點地區的犯罪迅速回應。
像勞倫斯這樣幹練的區警局局長,在布萊頓的團隊中只能算表現中等(一九九五年,他的轄區犯罪率下降一五﹪)。那些承受不了壓力、提不出有效方案的局長,則是直接捲鋪蓋走路。自布萊頓到任以來,已有半數的區警局局長遭到撤換。有能耐的局長享受前所未見的權限,但相對必須交出驚人的成績。
啤酒與尿尿巡邏,有效「我會選布萊頓當總局局長,」現任紐約市長朱利安尼(Rudolf Giuliani)說,「因為他和我都相信『破窗戶理論』。」這個理論源自一項心理學實驗:兩輛相同的車停在類似的環境中,其中一輛車的引擎蓋與窗戶都是打開的,另一輛則保持不動。打開的車子在三天之內就被路人破壞無遺,而維持不動的那一輛在一週內都完好無損,最後實驗人員將這輛車的一個窗戶打破,一天之內,它所有窗戶都被人打破了。
這個理論的寓意是,輕微的違法行為累積下來,會營造脫序的環境,最後導致重大犯罪。打破一個窗戶看來微不足道,卻是車子被毀的關鍵。
朱利安尼做了一個歷任市長未曾做過的決定。他讓警察嚴格取締當街酒醉、塗鴉、隨地便溺、勒索小費、攻擊性乞討等輕微脫序行為,紐約街道的面目頓時煥然一新。
這項基層警員暱稱為「啤酒與尿尿巡邏」的政策,事先遏阻了許多重罪的發生。在紐約,槍擊事件總是與毒品販賣脫離不了關係,「要求穿制服的警員抓毒蟲,相對而言較為不易,」布萊頓解釋,「但是叫他們去逮拿酒瓶在大街上晃蕩的人,就簡單多了,」往往會因而查出違法槍枝,「現在那些渾球都知道把槍放在家裡,」謀殺案件也自然大幅下降。
過去警察最常講的一句話是,「可以期待破案率提高,但是,請不要奢求我們降低犯罪率,因為我們並不能控制犯罪發生的原因。」現在朱利安尼在議會上做施政成果報告時,可以自豪地說﹕「紐約警察的主要任務是預防犯罪,只有犯罪發生率才能衡量這項任務成功與否。」
不管自由派或保守派,這項宣言等於顛覆他們心中根深柢固的信念。他們相信,釜底抽薪之計還是在於移除犯罪發生的「根本原因」。對自由派來說,這個根本是貧窮、失業與教育失敗﹔對保守派來說,就是道德敗壞。
朱利安尼:全美超人氣市長
犯罪率由政治家操心,破案率由警方操心;這項鐵律卻被朱利安尼打破。他完全不管「根本原因」︱︱傳統政治關懷的領域,卻證明了侵略式的警力運用,也可以改變公眾行為。這是朱利安尼「魔術」的魅力所在,也是他備受爭議的地方。
五十三歲的朱利安尼在一九九三年當選紐約市長,結束了民主黨在該市長達二十五年的執政。最近市長改選,他又輕鬆蟬聯,創下共和黨自一九四一年以來的最佳成績。他的聲勢飆漲,成為全國超人氣的市長。因此開始有人猜測,他的下一步可能是問鼎白宮。
曾任州檢察官的朱利安尼出生於警察世家。五個叔叔中,四個是警官,一個是消防隊員。根據朱利安尼自述,他對英雄警官魯迪叔叔的孺慕之情,三十年來未曾稍減。這或可解釋,他為何對法律與秩序有超乎常人的信心,總是傾向以法律途徑解決各類問題。
在州檢察官任內,朱利安尼輝煌的辦案成績,成為媒體矚目的焦點。他曾帶領手下警官直闖華爾街的金融辦公大樓,在眾目睽睽之下押走兩名經理,讓華爾街的金融集團氣得跳腳。他是那種硬著頭皮幹到底的人,既強悍又頑固,高傲自恃﹔另一方面卻絕頂聰明,政治技巧與日俱增。
在朱利安尼一腳跨入政壇時,即成為政壇異數。鮮少有人像他這樣,將政治生命押寶在單一議題上:恢復公共秩序。當政府預算赤字急遽升高時,他削減所有部門的經費︱︱除了警察部門之外。
他有名的壞脾氣,在政治人物中也獨樹一幟,最常罵市府新聞記者的一句話就是「白癡」。然而,朱利安尼最難忍受的其實不是愚笨,而是不同意見。他常對異議者猛然爆發一陣難以遏制的脾氣,令人瞠目結舌,不知所措。這種過度反應的脾氣,使他的政治作風強悍有餘,包容不足。
降低犯罪率的代價是什麼﹖
最近一次民意調查中,四九%的選民認為朱利尼是獨立於兩黨之外的新型政治人物。他雖是共和黨員,但政治作風經常突破傳統,吸引跨黨支持的民主黨選民。譬如他強力捍衛亞、非裔移民的權利,誓言維護「生活品質」(這是他一九九三年競選的主要政見),整頓市容、清洗街道、掃蕩色情、打擊犯罪,讓人感覺紐約又恢復了守法有序的面貌。他並不「帶領」紐約走向未來,政治目標沒有傳統意義下的「政治味」,卻與所有人都切身相關。
然而,另一種說法卻是:他代表了強大的行政管理能力加上貧弱的政治視野。
朱利安尼在面對反對聲浪時,有極靈敏的政治嗅覺。譬如,愈來愈多批評者指出,窮人是他主政下最大的犧牲品。他立即搶在全國風潮之前,用那套強化警政效率的管理辦法,改革老大遲緩的社會福利與教育體系。他能抓住有利的議題,快速行動且正中要害,並迴避棘手議題,因而化解不少反對聲浪。
這些明快的反應,卻與施政理念無關。當選舉進入白熱階段,記者問他下一任的施政規畫,他只能說﹕「保持目前輝煌戰果,」嘴角牽起高傲且自得的微笑,彷彿任何神智清楚的人都應知道。「另外,還要更進步。」停頓了一會兒之後,他忽然醒悟到,做為蟬聯競選的政治人物,應該提供選民一個政治願景。於是他補充,「未來一項大膽挑戰,就是讓這個城市完全免於毒品的污染。」
減少四○%犯罪率的代價是什麼?增加五○%的民眾投訴警察暴力的案子。
這究竟是政策不當還是執行不當,目前正引發激烈辯論。從地方警局文化來看,白人警察與少數族裔之間的暴力衝突,一直是紐約長久潛伏的問題,並非始自朱利安尼。但某些政敵認為,朱利安尼的政策激化了警民對立與種族歧視﹔另一些人懷疑,販毒與黑幫並不就此消失,反而更形地下化。市長用優勢警力來鎮壓區域發展不平衡的病徵,未來將招致更嚴重的反撲。「屆時,朱利安尼早已平步青雲、更上層樓了。」前紐約警察總局高階警官凱利如是說。
朱利安尼對此嗤之以鼻。他辯說,打擊犯罪的最大受益人是那些貧民窟中的拉丁裔或非洲裔美國人。雖然犯罪率在城中各區都下降,但幅度不一。在富有的紐約東北區,意謂每個月少死四個人,但在街頭槍戰頻繁的紐約東區,卻少死五十一個人。
「過去我經常需要將我的兒子撲倒在地上,」二十七歲的黑人母親蓓爾說,「因為子彈不時從窗口掠過。但現在我已經一年沒見到子彈孔了。」對她而言,只要子彈不再呼嘯,什麼代價都無所謂。
警察街頭除暴,群眾街頭抗議
然而,警察暴力引起的政治效應卻在持續擴散中。在紐約,半數居民擁有移民背景,強勢警力是否運作無阻,要靠媒體與族群的支持。現在,暴力事件卻可能使支持轉向。
一九九七年八月九日,海地移民路易瑪在七十警局內遭警員嚴重凌虐,引發七千名抗議群眾走向街頭。一如往常的危機處理,朱利安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回應;次日晚上,遭指控的警員即被逮捕,區警局局長與副局長則被撤換,當日值班警員停職,其他十名有嫌疑的警官暫停行使職務,靜候調查。
市長的處理幾乎無懈可擊,連政敵都不得不讚揚他。但更深刻的問題是﹕他有從中學到什麼嗎﹖市政府的觀察家認為,朱利安尼比四年前圓熟多了。然而,這個人就像射出去的箭一般,永不回頭。他的政治技巧或許與日俱增,他的人格卻鮮有改變。
媒體對路易瑪案件的報導顯出愛恨交加的複雜情緒,許多市民的感覺似乎也是如此。民主黨代表、目前是牙買加人聚居區、非洲聖公教會牧師的富萊克曾說﹕「我在紐約居住二十一年以來,目前是族群衝突最為緩和的時候。」當時他正考慮支持朱利安尼競選連任。但他有個十六歲的音樂家兒子,週末晚上計畫遊城,「我們告誡他,假如警察攔人臨檢,千萬要有禮貌,要合作。」「如果你知道他們多麼容易被攔下來,一定會很驚訝。我們對此深感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