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路,與重慶南路的交界處。現今郵政博物館的對面,一幢赭色系、具有藝術風味的五層樓建築,是「楊英風美術館」。七十多歲的雕塑大師仍經常坐鎮在此,繼續創作出動人的作品。約三十年前,那時門前的重慶南路還沒有拓寬,此處,是楊大師的宅第,有院落,有工作間,也是他居家生活之處。
民國五十七年,一個冬日上午,三十二歲的朱銘,手中拎著大包袱,和朋友簡瑛舜來到了楊府門前,按下門鈴。
楊家打開了大門,迎入他們。
包袱裡裝著的,是朱銘的兩尊木刻作品,分別刻著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慈母像,和玩沙的女孩。
而這天,也可以說是朱銘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日子。當他攜著作品,走到那兩條道路的交界處時,事實上,他也走到了他人生極關鍵的交界點。
這一天,將使「朱川泰」成為「朱銘」,也將使他從一個「工藝師」成為一個「藝術家」。
當那個上午過後,他步出楊府大門時,內心是滿心歡喜的,想著多年的拜師夢想,竟會有成真的一天!
「那天最高興了,不但拜師成功,而且見識到什麼叫真正的藝術家。」即使事隔近三十年,如今朱銘自己也早有藝術大師的地位,但一談起初拜師的那一幕,他仍掩不住心情、表情和肢體上的雀躍,從藤椅中傾身向前來描述。
當年,他們其實是「不速之客」,並沒有事先約定,憑著一紙地址,就直接來到了楊英風大師的門前。而楊老師不以為忤,又絲毫沒有架子,對這初次見面的鄉下訪客,親和相迎,剴切而談,超過兩小時的歡談之後,點頭應允收徒。
朱銘當下還說了兩句表明決心的話:「千里求師,萬里求藝。」他決定,如果楊老師不點頭,他打算長跪不起,求到老師答應為止。
這一招,「可能是看電視學來的,」而今朱銘笑著表示。他坦率說,到楊老師家之前,他心中確實有「賴定」的意味,因為,「我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一定要抓住,不能放過。」這是朱銘的鮮明個性。
畢竟這是他從少時就產生的想望,在通霄做雕刻學徒的日子裡,一遍又一遍捧讀著關於楊英風的剪報;在自己創業,為生活、家庭打拚的日子裡,他也始終沒忘記心裡深處那尋得名師、追求藝術上成長的願望。即使他在大甲那段人生極困扼的時期,在忙於生計、還債之餘,他還是傾注心力雕刻了幾尊不同於一般工藝品的創作,參加幾次全省美展,也曾經獲得特選第三名及優等獎的成績。
如今華髮旁生,略顯背駝,但仍是一身大師風範的楊英風,談起當年初見朱銘,呵呵一笑地表示,也是機緣 「我一看,他很誠懇,他帶來的作品也很好,他的雕刻技巧已經很好,這方面我不用再多教,只是要幫他『如何從技術變成藝術』。」
楊英風當時相當欣賞這個年輕人。而他事後才知道,朱銘在找到他家之前,曾經走了不少飽嘗拒絕滋味的冤枉路。「我的學生們可能也是好意,大概怕打擾了我。」簡單幾語中,不難察覺出朱銘後來師承自楊老師的,除了藝術上,還有待人上的修為。
朱銘的忠厚、誠懇、認真,打動了他。楊英風認為,「實際上學美術,不是學技巧,而是學做人,品行要好,人要純真、善良。人若不純真,藝術上也很難有成就。」
除此之外,「耐力也很重要。如果只是一直急躁地想出名,也不行,會破壞了他藝術的內涵,藝術的境界也會減低。」
捨下高薪,有備而來
而朱銘的種種特質,都讓楊英風讚賞,心中已決定收他為徒。但那時楊老師並沒有很快答應,原因是替朱銘顧慮到現實生活因素。
那年,朱銘已經三十出頭,家中有四個孩子,分別從一歲到七歲不等,養家的擔子不輕。從最低的經濟條件來講,他一旦來楊府做學徒,收入一定大減,生計會受到影響;從最高的經濟誘因來看,當時朱銘做雕刻師傅,待遇已是該行業中的佼佼者,怎能捨得下高薪,來此做沒有薪水可拿的學徒?
但朱銘竟是捨得,且都思量過了。
楊英風問他打算學多久?他答說:「一輩子。」又問他,要學什麼?他回答:「追求藝術。」
心意恁是堅定。
朱銘並且告訴大師,家裡已準備了三年的生活費,做為求師期間的家計後備。
「他是『有備而來』啊!」多年後楊英風談起朱銘求師的意志,笑意中難掩佩服。
楊老師答應收徒了。朱銘狂喜之餘,又擔心機會喪失,當天離了楊府後,竟是不敢回大甲家,晚上就住在朋友簡瑛舜家裡。第二天一早,馬上就去老師家開工。
通過入門測試
老師帶他認識了環境,交代了功課。這時,是民國五十七年的年終歲末,朱銘就這樣在台北待了二十幾天,直到要過年了,才回大甲去。後來他才知道,這二十幾天,竟也是他拜師學藝中極關鍵的一段日子。
初到老師家,楊英風交給了他一大塊台灣玉石,長寬各約八十公分,據說是榮民在築路時挖到的,想要刻上橫貫公路的景色,再呈送給當時的總統夫人蔣宋美齡。在那二十來天,朱銘大半的時間就對著這塊玉石創作,細心雕琢。
待完成後,楊英風老師前來一看,點頭說;「很好。」
楊英風此時才告訴朱銘,這塊玉石放很久了,他曾構思過,自己卻一直沒空動手刻畫,也讓好幾個人來刻過「但都不行。」讓藝專的學生來試,雖有藝術設計概念,卻手拙;讓工藝師來試,手雖巧,卻缺乏藝術修為,流於匠氣。等交到朱銘手裡,終於讓玉石成精品,也讓楊老師滿意了。
於是楊英風開口道;「可以啦,我正式收你為徒了。」
朱銘在回大甲的路上,才猛然醒覺到,自己在不覺間,已通過了「入門測試」!
(楊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