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島上,自從八0年代開始出現客家人的論述後,客家人就被稱為隱藏的族群。
客家文化工作者陳板表示:「客家人一直很難定義,因為找不到特殊的東西可以代表。」連自覺的客家人都面臨自我定義的困難。福佬人、出生於台南的民進黨秘書長邱義仁也表示,到現在為止,台灣各大族群中,最為抽象,他最不了解的就是客家人。占總人口一四%的客家人,人口並不比外省、原住民少,但是整體的面貌最模糊。
當福佬和外省人尖聲對抗時,客家和原住民的弱勢比過去更形凸顯。但是,原住民和漢文化存在著極大的差異,他們的訴求亦因此清晰。至於同屬於漢文化的福佬人跟客家人的世界觀及想法,差別並不大。在過去獨尊國語的語言政策以及教育過程中,閩客族群所呈現出來的差異也只是「被削平的差異」。
文化工作者陳昭如在「歷史迷霧中的族群」這本書中提出一個問題:「在族群互相辨識、或是身分意識覺醒的互動過程中,為何總是少數群體被迫需要主動驗明正身,來證實自己的身分?」她認為:「或許這正是弱勢族群的悲哀。」
抗議優勢
的確,只有弱勢族群才會被迫去做這種確認,因為他們人少、發言管道少。而當過去同樣被削平的福佬人漸漸爭取到「我是台灣人」的發言權後,「客家人的隱形與差異」又再度被提到。客家人發現他需要在「我是台灣人」這個大團體中,去確認自己為什麼不一樣。
但是,這種被迫確認自已是誰,而偏偏「自己」又很稀薄,無法提出具體的認同時,認同焦慮也就產生。「客家人的面貌是什麼?」這個問題被提出,反應出弱勢群體在「主流文化」氛圍中所碰到的「問題」與「異樣待遇」。
客家雜誌主編、在台北電台主持客語節目,自稱為「阿堯古」的黃子堯,高中時在台中讀書,整班同學四十幾個,大部分是福佬人,客家人只有三、四個,他因此有個綽號叫做「苗栗番」,當時講客家話大家聽不懂,他只能用北京話。他回憶說,高三參加笠詩社,福佬人唸詩都用福佬話,發表寫作完全無視客家人的存在,他彷彿聞到某種「異質」的氣氛。而只要一用北京話發表作品,「大家就上廁所」。他認為這種語言的隔離使得他很自然的就跟外省人形成一個圈子,在他的經驗中,「外省人對客家人較照顧,福佬人有意無意地討厭客家人」。
也正是這種在閩南人居多數的主流社會中「踢到鐵板」的經驗,使他投入客家復興運動,而在這之前,他不曾看過一本客家書。黃子堯對福佬人的反應是:「我絕對不輸你,你用福佬話寫,我就用客家話寫。你說你的是台灣文學,我的也是台灣文學」。
早期移民時期閩客爭奪資源所形成的衝突,造成彼此之間的刻板印象及對待,在外省人執政的年代以及通婚的影響下漸趨消失。但隨著外省人優勢漸失,福佬人現身機率增加,閩客的衝突又再度出現。
於是,可以看到客家族群解決與強勢族群互動所面臨的障礙時的反應;更堅定自己,畫分出差異,強調我是客家人,意欲「將自己分別出來」、「有為」地再重建客家的文化與認同。否則就是進入主流認同,淡化或完全不聞問身分認同的問題。
住商不動產董事長吳焜耀表示,為了抗議「優勢」的閩南人,他一有機會就講客家話。他說:「「我」是一種宣示,一種生存意識,不能埋沒。」
繼本土化浪潮、原住民正名運動的影響以及台灣民主運動的撞擊之後,所產生的客家運動,以及最近幾年試圖保存客家文化的客籍人士,小眾媒體、非主流的客語地下電台、單打獨鬥的客家文化工作者及文學創作者,嘗試重塑自己文化的有機生態,「不再隱形」。
催逼客家文化工作者陳板不停在田野中工作的動力,是來自於對自我認識的渴望。他認為客家人要提出需求,就需要了解自己,思考知識、交通的可能性,讓更多人認識客家人。他表示:「認識自己,才能為自我的可能性定位」。
寶島客家電台的劉惠真表示,客語電台嘗試向客家人發聲,爭取認同。她表示:「保存客家文化,就是保存台灣文化」。
客家人也在爭取對「台灣」的發言與詮釋權。
民進黨客籍立委彭紹瑾是個喜歡唱山歌的立委,常私下表演。他表示:「客家語言的曲風及曲牌很豐富,講話和唱歌的調子一樣,非常精緻,拿到國外是非常獨特的東西。」
流動特質四溢
但是這種潛在的「客家人認同」、「客家文化」雖然與自己的身分有一點關連,卻有著「明日黃花」的特質。對族群差異日益弭平,社會氛圍類似,客族生活特質鬆解的今日,它畢竟不是那麼地理所當然。
新黨的客籍立法委員賴來焜表示,他在大學時代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客家人,但是,由於他喜歡到處跑,到處看,自己的太太又是外省人,所以,這個身分「在身上並不特別重要」。
出生於中壢的劉惠真,四、五年前還不會說客語,用羅馬拼音「硬學」才把客語學起來,她無奈地表示,實在是因為「客家生活不成為生活的常態」。
也是客裔的台北市新聞處處長羅文嘉表示,在高中之前他不知道有其他族群,他一直以為學校規定不能講的「方言」,是專指「客家話」。形成一個方言島的客家聚落,常常是部分客家人早年的原鄉經驗或童年記憶。
但是,這些客家生活:煙樓、聚落邊的伯公廟、河邊洗衣的婦女、田中紓解勞動生活情懷的山歌對唱,維繫家族生命的祠堂以及「掛紙」(掃墓)後滿山的餘煙梟梟,面對資本工業社會的衝擊,面貌已經轉變。
客家庄的生活對進入都市的現代客家人也已然遠離。十幾歲就離開家鄉的陳板在「新客家人的母語困境」中表示,昔日孕育他的家鄉,竟然已經幻化成回憶,「真正家鄉的點點滴滴逐漸離我遠去,我感覺我只是一個沒有客家人細部的「新客家人」」。失去客家生活的客家人,就算仍然回老家掛紙掃墓,用客語細數過往,也只是一種鄉愁。
於是,開始有人思考,在這樣的境況下,客家人嘗試自我重建,重點是它有沒有辦法再製造環境,重新生產文化基因,產生影響力?還是在動員族群人口,消費這些人的鄉愁?
陳昭如表示:「客家人其實不只一種--客家聚落中的客家人、離開客家庄進入都市的客家人、這一輩的客家人,年輕一輩的客家人。」另外,具有多重身分,認同被切割的客家人以及吃著漢堡長大,關心超國界議題(如同性戀、性別問題)的新新人類……,陳板也表示,這些充滿著歧異、轉變面貌,身處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客家聲音的人群,他們的思考、想法、在台灣歷史變遷的軌跡中,充滿著流動的特質。
不只是山歌
客家的重建運動要呼召到這些人口歸隊,「需要的是重塑一個文化的氛圍,生產文化基因,讓它有機地滲進生活裡頭。」前台大客家社長吳錦勳表示。特別是被統整的下一代,理解台灣社會的方式跟上一代、這一代都不一樣,文化基因能進人他們的生活與思考,長大成熟,才能提供他們在此「安頓」。他們也才能受此影響。
但是,現階段的客語運動爭的還只是發言空間、媒體的位置,媒體的品質還無法掌控。寶島客家電台製作人劉惠真表示,目前電台用客語大量的談一些現代的議題,從民主的概念、政治權力的爭取到醫學、環保等議題,但是,有些概念並無法完整地用客語表達。
第四台的客語節目,則品質堪虞,常常都是在客語歌曲比賽,並沒有看到對「客家人是什麼」的思考。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客家文化工作者表示:「連我這種很有客家情感的人都想關機,可見有多難看。」
三台的客語新聞基本上是以北京話思考、寫成的新聞稿,直接轉譯成「客家話」播報。客籍,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城中教會牧師羅榮光表示:「電視台的客語新聞,有三分之一的內容,我聽不懂。」
陳昭如則認為,客語運動有時候瀰漫著懷舊氣息,想要追尋過去,其中呈現的只是對現實的不滿,是在被壓抑後,急欲填補歷史空白的結果。由於認為過去就是好的,現在就是不好,這其中所暴露出來的保守、反動特質消滅了一些前進、積極的特性。
陳昭如覺得這個運動需要一些創新的東西加入,「不要讓客家文化只是山歌」。
吳錦勳也認為,運動應該積極生產一些不同的東西,以貢獻台灣文化,若只是消費鄉愁,抄作舊情感,沒有給出新的意義,是不容易得到回響的。他表示:「挑起熱血奔騰的青年,還讓他幻滅,很殘忍」。
從模糊的認同到有意義的認同,以貢獻台灣文化本身,客家運動需要更多的活水,並且製造管道,讓其他族群進入了解。因為客家所屬的空間不是一問溫室,對於多族群、多語言的台灣社會而言,無法形塑一個獨大的意識形態,它需要的其實是一個互為主體,各個族群角力可以施展的空間。
陳板表示:「弱勢族群其實需要更多的努力,有創意的行動。」原住民開放的身體、對自然的接受及生命力可以供人學習。陳板看到的是弱勢族群延續生命色彩所需要的開放性以及創造力。
於是,人們可以看到,在不同的族群語言、音樂脈絡中,激起不同的想像,創作「雨夜花」的客籍音樂家鄧雨賢,接受日本教育、在福佬莊長大的鍾肇政,以原住民背景,創作了四部長篇小說,「高山組曲」、「卑南平原」、「大科崁的嗚咽」以及「馬黑坡風雲」等,豐富的族群養分在他的作品中呈現出來。
吳錦勳表示:「一個文化的豐富是在蛻變與動態狀態中的。容易感受、認識到他者(the other),才不會產生盲目。把對立視為挑戰,願意與他者和解,才是真正的強者。」顯然,客家人若想更豐富自己,需要更為多元的族群視野。
正如魔術方塊可以轉可以調,客家人在不同的氛圍下可以調整自己,選擇有利的認同,創造新的認同模式。
因此,目前社會漸漸有個共識,理想的族群關係,其實需要族群間彼此的溝通互動。族群間有激盪,才有了解,也才能使族群間的刻板對待瓦解。正如陳板說:「一個人其實有多重身分,多認同幾個血統、幾個文化,就能擁有更多的朋友,更多的同志。」「多元認同並不會讓我們損失什麼東西,認同多,學得就多。看得多就能讓人較為自由。」
在台灣,客家人要求一個合理的族對待關係,顯然無法只從某個群眾中去動員。認識自己的族群文化精華、尊重其他族群、自主地接受其他族群精神氣質的影響以及讓其他族群進入自己的族群中,這引發的不只是客家人的復振,也是台灣一連串族群復興運動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