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法委貝謝啟大、中國時報社長兼總編輯黃肇松、駐台東記者林崑成、歌星崔苔菁、麥田出版社發行人蘇拾平、華威葛瑞廣告公司董事長王小虎、大學教授陸蓉之、羊憶蓉、高大鵬、文字工作者馮光遠、丘彥明、應鳳凰……這群人,彼此看似如星星般遙遠,卻有個連他們都不自知的交集。
在那禁行方言的民國五十年代,他們都是國語日報每月徵文比賽中得名的「小作家」(國校生)或「少年作家」(初中生)。
少年的真實美夢
從金龍少棒隊贏球到阿姆斯壯踏上月球、從八七水災到白河大地震、從首度戶口普查到縣市長選舉、從第一次看電視到頭一回接電話、從「暑假努力目標」到「寒假生活檢討」,這些都是三十五年前,國語日報出給莘莘學子作文的題目。它吸引了成千上萬的中小學生,在稿紙上一格一格記錄台灣未來的集體記憶;鉛字排版的注音報紙,也為他們一頁一頁留下酸甜苦辣的個人日記。
在某個高中聯考前的深夜,年方十五、努力追趕進度的台北少女謝啟大,暫時停止K書、突發奇想寫就「十年後的我」,吐露想當記者的志願,不抱任何希望地投稿國語日報。「沒想到一試就成,從此改變父親對我的印象,」她說。
去年底以台中市選區最高票連任立法委員的謝啟大,憶起求學時期,卻非一路順風。「兄弟姊妹之中,就屬我功課最差;在我父母當時的眼光裡,我是不可能考上高中、大學的,」面對升學的壓力,謝啟大喜歡的閱讀、寫作等嗜好,只好悄悄轉成「地下活動」;由於她一直不是所謂的「好學生」,因此也從來沒有師長稱讚過她的文草。
「十年後的我」發表之後,令謝啟大的父母非常訝異,發現這個原來「不被看好」的長女,竟也可以有點「表現」。極少因學業成績受到誇獎的謝啟大,從此逐步建立自信;接下來的師專、大學及司法官考試,亦都能過五關斬六將。如今,曾任十年老師、十年法官的謝啟大,早已不是父母心中「表現不佳」的孩子,而是專業民意代表與三個孩子的媽。
曾有一段日子,謝啟大的先生出國進修,她一邊帶孩子、一邊當法官;工作與生活的壓力雙管齊下,對子女的要求也相對提高,希望他們樣樣皆好。直到老大突然生了急病住院,謝啟大驀然回首自己的慘綠少年,才驚覺她也像從前的長輩般對子女期望過高。從此以後,性急的謝啟大開始學習不再對孩子凡事要求:「沒有壓力,他們的表現反而更好。」她欣慰地說。
近年來,她持續關心司法改革、青少年犯罪等議題,媒體曝光率相當高,不過,她直到現在仍然想當記者;慣穿紅色套裝的謝啟大重讀舊作、笑著說:「那是我在「灰色時期」中,最真實的夢。」
同樣是寫作、投稿,對另一位亦生長於台北、三歲開始學古文的畫家陸蓉之而言,卻像吃飯一般再自然不過。現任台中縣朝陽技術學院視覺傳達設計系系主任的陸蓉之,從小拿筆長大--無論是寫字的筆或畫圖的筆。家學淵源的她,是曾向已故國畫大師張大千磕過頭的弟子;十三歲即舉行首次個人畫展,成為媒體眼中的天才少年。國校四年級時,教陸蓉之古文的外祖父要她寫一部中國藝術史「師承記」,「寫到初二,因為自覺沒有自己的觀點而放棄,」陸蓉之輕描淡寫地說。
讚美與冷漠
然而,這麼一位能畫能寫的台北市立女中(北一女前身)知名人物,卻總得不到同輩的掌聲;當年陸蓉之參加國語日報徵文之作「我與運動」,便提及同學都喊她「陸胖子」,她也從來對自己的外表不具信心。陸蓉之的青少年歲月,就在師長的讚美與同儕的冷漠之間矛盾度過。
直至十九歲,已負岌比利時學書的陸蓉之,為了一段不被家人認可的愛情直奔美國,從此十數年未曾回鄉,並不再拿家裡一毛錢。自幼習得的十八般書畫武藝,竟成了她往後謀生的工具之一。
陸蓉之近期發表的作品之一,則是呼籲國人留下故宮限展書畫、不要至美國展出的文章。捨不下她年少時曾經臨摹的曠世之作,陸蓉之重現初二時打算和體育課「拚了」的精神,連夜北上、靜坐抗議,直至事情有所轉機為止。
從前老覺得自己其貌不揚的她,歷經婚變滄桑,如今轉而讚歎數年前失去子宮,是件「太美太好」的事,「終於可以免於「子宮恐懼」,」她形容。「將來,我希望能為婦女運動盡點力,」陸蓉之說,她會繼續執筆;期待能有一天,全天下女性免於性別恐懼。
兩位「少女作家」謝啟大和陸蓉之,堪稱在戰後出生、背負長輩高標期望的世代代表;一路顛簸走來,如今也都能擺開包袱、自成中堅。接下來數位恰巧都是媒體工作者的「少年作家」,則幾乎是命定要吃「文字」這行飯 只是形式略為不同罷了。
身邊人,身退事
家在台東、現任中國時報記者的「少年作家」林崑成,近年來也參與數項「運動」--環境保護與為家鄉作誌(他同時是台東環保協會理事長與「後山文化工作群」的一員)。林崑成的熱衷公共事務,似乎有跡可循;民國五十七年,他還只是台東中學初二學生,那一年五月國語日報的徵文「改正我們的小毛病」,讓林崑成能好好地藉題發揮,痛批一長串國人生活壞習慣「隨地吐痰、出手打人、張口罵人、當街便溺、亂扔瓜皮……「全都是身邊的其人真事,」他回憶。
「我們應當從小養成好習慣,努力做一個文明國家的國民。」少年林崑成結語。今天,已成年的林崑成環顧四周,近三十年前他建議杜絕的壞習慣,仍有不少人改不了。曾帶頭抗議台東某民營大型紙廠污染環境的他逐漸體會,真想擺脫「落後地區」之名,唯有從根做起。
「後山文化工作群」做的正是扎根的「代誌」。這個由林崑成和一群記者、老師、畫家、公務員及攝影家等結合而成的團體,嘗試以多樣形式記錄台東風土人情。三年多來,「台東代誌」等文集出版不輟,不僅為台東子弟留住後山之美,「也希望能讓下一代有些學習的對象,」林崑成衷心道來。
年輕時寫詩的他提及,民國五十年代後山文化資源極度匱乏,喜歡創作的青少年,在當地幾乎毫無請益甚至模仿的對象,靠的全是自行摸索,起步相當維艱。「我家附近的小閱覽室,到了我初二的時候,差不多能看的書都借完了,」林崑成舉例。雖然國語日報規定已得名的「作家」不能再度參賽,他還是偷偷借用同學的名字投稿成功,為的是非常引人的豐厚獎品--全新的國語日報叢書。
亦為「後山」創始成員、算是第二代「少年作家」的中央日報駐台東記者林建成,感同身受學長林崑成的經驗。
一半外省、一半客家血統的林建成,在台東鄉下和卑南族人比鄰而居、一塊長大,從來不覺得彼此有何不同;他在民國六十二年國語日報徵文比賽中得獎的作品「助人」,寫的就是一村子原住民在颱風中協力守護家鄉水壩三天三夜的真實故事。
不能缺少的嘲諷
除了向外投稿,國中生林建成還自任四十幾期「家庭周報」總編輯,作者群和讀者群都是他和弟妹三人;「書報雜誌不夠多,我們就自己寫、自已看,」他笑著說,「有點像現在「後山文化工作」正在做的事。」
然而,當他在八0年代初期自藝專畢業、服完兵役之後回到故鄉,卻發現台東仍然是「空」的。這種鬱悶的感覺持續至少三、四年,「寫和畫」更成了林建成的避風港。因緣際會,他成為日報記者,每天交出「隔日作廢」的新聞;但也正因為工作關係,讓他跑遍台東大小部落,以彩墨和文字,採擷日漸失傳的原住民文化。
去年,林建成的「九族原住民風情畫」在台東社教館首展。展後,他將全部畫作捐贈該館,好能繼續展開遍及全縣的巡迴展覽,實踐他「藝術送到家」的理想;「這是平衡文化城鄉差距的最佳辦法,」生長於鄉村的林建成深刻體會。
相較於台東的同業們,曾就讀台北縣三重國校、現任中國時報撰述委員的馮光遠,有著截然不同的都市生活經驗。他的一篇「我們那條街」,活靈活現地描繪都市邊緣地帶,「你看,我從小就很「給我報報」吧!」台灣「報報文體」祖師爺馮光遠自嘲。
成年之後浪跡超級大城紐約十來年的馮光遠,坦言自己從小學到大學,向來都是班上的開心果;說起笑話,思路奇快,「這和家裡的自由風氣很有關係,」他認為。他的母親是位今年才計畫退休的職業婦女,對孩子不採嚴厲管制,購買課外讀物的錢絕不少給;選舉時也是全家各投各的,沒有一黨在他家「過半」。嬉皮盛行的七0年代,警察在街上「取締」蓄長髮的學生,但卻從來抓不到長髮的馮光遠,「因根本看不出來我是男的,」天生喜歡促狹的他認真分析原因。
曾和導演李安合作編劇「喜宴」的馮光遠,自承後來深受西洋「嘲諷」(paradox)文化薰陶,從伍迪艾倫的電影到美國喜劇電視節目「週末巨星夜」(Saturday Night Life),都很合他的胃口。他舉自己最欣賞的搖滾樂歌手南迪.紐門(Randy Newman)為例,其中有首歌以一位失意的父親為主角,幽幽唱出「孩子,我要你像我一樣苦。」馮光遠認為,「那股又苦又甜的「諷刺」(satire)味,其實提供聽者相當多的思考空間。」
馮光遠尤其覺得,當一國社會文化逐漸多元時,更不能缺乏嘲諷文化來刺激其他文化,「前者的比率至少要有五%,」他「規定」,而且他會一直做那五%、撰寫台灣嘲諷體文字的人。
資訊上路
而馮光遠的頂頭上司、中國時報社長兼總編輯黃肇松,十五歲時則在作文中引用曾國藩的話(見一一四頁)。「那只是當時國文課本中的一段文章,」他解釋,而且他家中根本沒有四弟--四弟其實就是他自己,殷勤送考的人則是黃肇松敬愛的、一直在家鄉苗栗任教的大哥。
黃肇松憶及從前的日子,剛出生時沒奶吃,喝的是米汁;兄妹等三人共騎一輛腳踏車,被對街的警察局以廣播器「警告」。物資生活絕對貧乏,精神生活卻是有聲有色;當時的苗栗中學文風頗盛,許多老師都寫小說;在大哥的帶領之下,黃肇松迷上了閱讀、寫作。國語日報徵文比賽得名,只是無數次投稿的結果之一;他高中時便定期替香港的工商日報(已停刊)介紹台灣民情;大學時屢獲小說創作獎,商務印書館的「人人文庫」中,還有一本黃肇松小說集。
當年的文藝青年黃肇松,如今早已不再到處投稿,而成為閱人稿件無數的報杜總編輯 其中九0%的新聞稿不再手寫、打字,而是經由電子網路傳輸、排版。觀察全球發飆的Internet熱潮,大力促成中國時報連上全球網際網路(WWW)的黃肇松認為,密集生產文字的印刷媒體如果還想繼續生存,除了自動化,別無他途可走,「不必怕,上路(資訊高速公路)吧!」
他樂觀迎接數位時代的來臨,「未來的媒體將盡其所能提供資訊,讀者則各取所需。」黃肇松基本上不同意「資訊焦慮」命題成立;就算「資訊焦慮」是個問題,也是個「快樂」的問題,「總比我們從前資訊不足的狀況好得太多,」他說。
至於初中時代的鉛字排版作品,他會好好地當作紀念品保存。「也許有人仍然懷念在窗前搖著筆桿的日子,」黃肇松說,「我是不會了。」
國語日報的每月徵文停辦已久,一個寫字的時代逐漸消逝。再見,拿筆的「小作家」;也許光碟版徵文選集,不久問世。
十年後的我 國語日報「小作家」徵文比賽第六名
「小謝!恭喜你!根據最新的情報,總社已經決定派你到南京去採訪國慶大典的新聞!」「真的嗎?謝謝你告訴我。」我高興的放下電話耳機,準備這一次遠征。……這一次的國慶大興真是壯大極了,……可以看出我國收復大陸之後民生的安樂富足……。
以後的一連串外勤工作,使我的足跡遍佈世界各個角落。我往喜馬拉雅山頂拍過雪人的照片,在瑞士享受過湖光山色、在巴黎試過新裝……。正當我準備坐火箭到月球上去採訪的時候,忽然聽見坐在書桌對面的大妹大聲說:「喂!你在發什麼愣?」……。
民國五十三年六月
台北市省立二女中初三義班.謝啟大
(現任立法委員)
我和運動 國語日報「少年作家」徵文比賽第五名
「喂,陸胖子!」「陸胖子!借你的筆用一下好嗎?」幾年來,我總被人叫做陸胖子,連我的大名都被忘了。……其實也怪我自己不好,最怕運動,懶得跑,懶得跳,結果肥肉就一斤一斤往身上長……。
丟年十一月本校運動會閉幕的時候,有許多同學得到了金牌、銅牌,我卻連塊鐵片都拿不到,心裡難過極了。替人加油,把喉嚨都喊啞了,難道我不能活躍於田徑場上,聽別人為我加油嗎?上課鈴響了,這堂是體育課,放下筆,隨著大夥兒走向運動場。要吃得苦中苦,才能為人上人,我要和體育課拚了!
民國五十五年二月
台北市立女中二年十九班.陸蓉之
(現任台中縣朝陽技術學院視覺傳達設計系系主任)
我們那條街 國語日報「小作家」徵文比賽第五名
我家在一條小巷子裡,這兒有令人畏懼的三多。那就是垃圾、蚊蟲和「黃金」。巷口有個垃圾堆,一個月也難得清一次,垃圾堆積如山,臭味撲鼻。難怪爸爸每次買獎券都不中,可能是因為財神爺不敢進我們這條巷子……。尤其是蒼蠅,更是這兒的特產,屹東西的時候,牠們永遠優先。一些無家可歸的阿貓阿狗,也以垃圾堆為家,管吃管住,好不開心!
此外,野孩子的頑皮,也是這兒居民的煩惱之一。他們拿著粉筆,在別人家的牆上亂塗亂畫,大概自己覺得比劉興欽還棒呢!有時門鈴大響一陣,只見幾個野孩子在遠處嘻嘻哈哈的笑,又是他們幹的好事……。
民國五十四年十二月
台北縣三重國校六年二班.馮光遠
(現任中國時報文化新聞中心撰述委員)
送考記 國語日報「少年作家」徵文比賽第五名
也許是為了四弟的初中入學考試吧,天還沒亮,就醒了。身旁的四弟仍舊安詳的睡著,我不忍吵醒他,悄悄地起床,就去為弟弟檢查考試用具……。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手足情深」吧!當曙光照耀在大地時,我就用那輛老爺腳踏車載著四弟,也載著我滿腔的希望,去趕考……。
歸途中,我對他說:「四弟,曾文正公說過:「困難之時,切莫自餒,熬過此關,便可再進;再進再困,再熬再奮,自有亨通精華之日。」你懂得吧?」他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我,不過我想聰明的他,總會瞭解的。
民國五十二年七月
苗栗縣苗栗中學初三丁班.黃肇松
(現任中國時報社長兼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