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市鼓山鎮委書記馮志殿總是說,一九七八年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是他一生中最難忘的時刻。
在那之前,大陸走極左路線,整風連年。他是人民公社裡的副書記,當時農民雞鴨養多了就有「搞資本主義」之嫌,「雞頭鴨頭,不能超過人頭;超過人頭,就要砍頭」。
在那之後,大陸開始改革開放,經濟發展掛帥。如今,一個鼓山鎮民每年平均所得是一九七八年的三百倍,某個畜牧專業村,全村兩百人就養了三萬多頭豬。而年近六十的馮志殿也已辦過鄉鎮企業、三資企業,目前兼任福州市福興投資區管委會主任,把外商心理也摸得透熟。「我們的後勁很足。」馮志殿用濃濃的福州腔說,特大號的大哥大時刻不離手。
從福州、深圳到成都,從沿海到內陸,數以千萬計的大陸地方幹部,與馮志殿一起見證了改革開放十六年來「翻天覆地」的變。在過去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他們曾是維繫中共政權運轉的「政治細胞」,如今則是推動現代化建設的「經濟細胞」。另一方面,他們自己也逐漸退去了渾身的「政治細胞」,變成「經濟細胞」極其發達的新族群。
他們或是做決策的地方黨政領導、或是當參謀的研究智囊、或是執行政策的管理人員,當中央向地方放權讓利,當地方自主性明顯提升,他們都得到機會讓鬆綁的手腳用力揮舞。初開放時期打先鋒的資深幹部,有闢荒的草莽氣質;文革期間成長的中年幹部,猶留有當年的刻苦痕跡;刻意培養的「第三梯隊」則已是熟悉現代遊戲規則的新新人類。
另一種集體意識
乍看之下,幹部們似乎依然保有當年搞政治運動的架式。隨便走進一個機關辦公室,四處可見宣揚改革開放的標語口號。幹部們言必稱「小平同志」的改革美意;談起「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與國際慣例接軌」或「改革的春風吹遍了神州大地」,全都口徑一致、滔滔不絕。「經濟發展」彷彿取代了「無產階級革命」,成為另一種集體意識型態。
進一步探究,其實不然,幹部們都已經歷了「換腦筋」的過程,滲入了新的生命力。
首先,他們的考核標準己與往昔大不相同。
過去,優秀幹部必須是「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很難用具體的業績來評鑑。現在,考核幹部的標準則是「三個有利於」(有利於發展生產力,有利於增強綜合國力,有利於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成就動機一百八十度轉變。
廣州經濟技術開發區的台辦人員,原本僅須處理行政工作,今年起要直接參與引進台資。華東七省市的首長,為促銷「華東區域經濟合作」計畫,二月間親自上了上海人民廣播電台的Call-in節目,觀眾反應之熱烈,絕不亞於台灣同類型節目。幾乎每個幹部都能倒背如流舉出當地每人每年平均收入、工業總產值、引進外資額、出口總額的變化。
江蘇省無錫市的一位年輕副市長,與記者談話時,大哥大不停地響,動輒是香港、新加坡來的電話。而各地方領導接見外商、媒體記者、視察基層的行程,更是密密麻麻排到好幾個星期以後。
從計畫經濟轉軌到市場經濟,政府與幹部的角色都在調整。改革開放以來,中央下放了某些經濟權,地方政府的職權固然有所擴張,但地方幹部也逐漸接受了「小政府、大社會」的觀念。
其中以「計畫委員會」的角色轉變最具代表意義。
廈門市計委會副主任黃正忠,四十來歲,任職計委會已近二十年,改革開放前,他主要的工作內容是「訂計畫、安排指標、檢查執行」,如今雖然仍需要計畫,但計委會只管攸關國計民生的事項,「大的管住管好,小的放開搞活」。
先行一步的開荒牛
市場機制為地方幹部開了一扇窗,看到了、也學會了「國際慣例」是如何運行。
現任深圳市南山區委書記的虞德海就走過這樣的路。一九七九年,虞德海奉派到深圳南方的蛇口,在新創立的「蛇口工業區」擔任大陸第一家中外合資工廠的廠長。在與香港合夥人合作的過程中,他逐漸「開拓了腦筋。」
以用人為例,虞德海過去完全聽命於上級,與外商合作後,必須與合夥人磋商,對董事會負責。在人事管理方面,也打破了過去「無功勞也有苦勞,無苦勞也有疲勞」的鐵飯碗心態,代之以「無功就是過」的嚴格要求。當時工業區管委會的委員是由中層員工以「無記名差額投票」產生,候選人必須發表政見、接受質詢,一年後還得舉辦信任投票。
年近五十的虞德海如今主管深圳市南山區業務,轄下幹部每年都要撰寫述職報告,由屬下評鑑。滿口湖北腔的虞德海喚秘書找來幾份述職報告,邊說:「以前強調幹部的出身檔案,現在重視考核檔案,這才是一個人實實在在的成績。」
一九七九年改革開放之初,大陸開闢了深圳、珠海、廈門等經濟特區做市場經濟的「試驗田」,在這些超前實驗裡,有一群比大膽、比敢闖的「開荒牛」。
「先行一步」的廣東幹部最有拓荒精神。直到今天,飲茶樓裡的廣東人依然津津樂道:八0年代初的省委書記任仲夷,向中央要開放政策,向手下拍胸脯說「你們幹,出了問題我來頂」;佛山市長于飛率先允許個人購買公司股份,率先貸款自建大橋,再以收過橋費來償還貸款,還創下推舉模範推銷員的先例;一手擘畫蛇口工業區的創建人袁庚,不顧當時輿論非議,提出「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顧客就是皇帝」等顛覆傳統的口號。
除了當年這群打前鋒的資深幹部,還有一批年約三十五至四十五、文革時期「知青」出身的地方幹部,目前構成廳、處長級陣容的骨幹。他們普遍具有吃苦耐勞的特質,留有傳統文化的根底,也能吸收西方文化。
福建省計委會副主任盧增榮,今年四十歲,文革時曾在福建山區當了四年生產隊長,那時他挑得起一八0斤重的稻穀,乾飯調豬油就是美味。「當時是吃苦,但體力的鍛鍊、對基層的了解,使我終身受益。」他到省政府任職後,還曾下鄉一年擔任扶貧工作隊隊長,貼近民眾。實務之外,盧增榮目前也計畫回學校深造理論,尤其當中國正探索「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時,他對「社會主義」及「市場經濟」這兩個領域都想進一步理解。
「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在沿海試驗田中育秧有成,一九九二年鄧小平南巡後,改革的秧苗逐漸往內陸移植。各地幹部如今在全方位的開放態勢下,充滿了緊迫感和競爭意識;先進地區深怕優勢不再,落後地區則急起直追。
往有市場的方向走
深圳市的一位中級主管表示,優惠政策全國普遍後,「特區已不再特別」,深圳的優勢已削弱,一定要把握九七香港回歸的機緣,「深港一體」,再造高峰。
山東省委書記趙志浩二月初上電台Call-in節目時,某觀眾問:「山東既被畫在華東地區,又屬於環渤海經濟圈,究竟如何定位?」趙志浩答得直率:「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哪裡有市場,我們就到哪,華東有市場,我們要瞄準。」
來到福建省,各級幹部同聲感嘆,廣東發展得利於毗鄰香港,福建卻因面對台灣,兩岸對峙期間一直被視為前線,中央不願投資建設,經濟發展在沿海省份中相對滯後。直到近年兩岸經濟交流日盛,福建藉地緣、血緣之利,發展才出現生機。尤其是今年春節「江八點」發布後,中央大員紛紛到閩巡視,將福建當作對台工作戰略要點,積極準備與台灣「三通」。
「「三通」是廈門最後一個機會了。」一群廈門市政府官員在飯局上直言。儘管有人認為,真正「三通」後福建可能反而不敵上海、深圳等地的優勢,但藉「三通」的催化作用,福建希望將地方建設「帶上一個階梯」。
福建省計委會副主任盧增榮滿懷希望地說,「江八點」和「李六點」都強調要加速兩岸經貿交流,而狹義的「兩岸」就是指「閩東南與台灣」,這是福建的機遇。
改革開放的浪潮浩浩蕩蕩,各地幹部為新體制、新價值觀推波助瀾,但也有不少人被浪頭打得暈眩迷失。過去在高度理想性的社會主義強壓下,人是扁平單面的,如今除去框框,人性的複雜真實面重新浮現,其中包括七情六慾、貪贓枉法,幹部自然也不例外。
「物質財富是成功標誌?」電視上,兩組大學生激辯著;許多機關幹部的心裡也衝突著。昔日「官本位」的時代,幹部的社會地位優越,如今「政策放寬,農民喜歡;收入增加,勝過當官」、「闊了海邊兒的,富了擺攤兒的,肥了當官兒的,苦了上班兒的」,優劣勢明顯易位。
在拜金的社會風氣中,幹部運用手上猶存的行政或政治權,以權換錢,設法分得一杯羹,特權、貪腐現象日益惡化。
不講主義只講實際
中共中央毫不諱言幹部貪腐的嚴重,「反貪」甚至成了江澤民樹威、收攬人心的利器。近來,「兩森」成為大陸媒體的報導焦點,一是涉嫌貪污而畏罪自盡的北京市副市長王寶森,另一則是苦行僧式的援藏幹部孔繁森;一負、一正,用意都在針砭當前的幹部文化。
也有愈來愈多的幹部,放棄領官餉的生活,選擇「下海」從商。華南一位從政府研究單位跳槽到國營企業的經理坦陳,他的決定是基於「現實利益取向」,目前他的待遇比從前高一倍,紓解了購屋壓力,出入也有車、有司機,「過去務虛,現在務實」。
大陸正在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實驗。改革開放十六年來的經濟成長有目共睹,但社會的失序、價值觀的混淆也逼在眼前。下一步呢?是與資本主義愈走愈近,還是其能走出「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
某市政府的經濟研究主管表示,大陸正在探索,如何在「公有制」之下,按市場規律與國際經濟接軌;就像兩支隊伍打籃球,雖然分屬不同單位,但在球場上都要按規則競賽。一位國有企業的幹部則認為,「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這是矛盾的,現在只能說,蘇聯模式已完全被摒棄」。也有人聳聳肩:「現在不講主義,只講實際,什麼主義,是子孫後代的事。」
深圳市政府的大廳裡,放置了一座名家雕塑品「孺子牛」(取意自魯迅的詩作「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墾樹根的老黃牛是深圳蓽路藍縷時期的精神象徵。
早年參與開荒的深圳市南山區委書記虞德海,一直想在當地的六線大道上闢個花園,放置另一座可以表現「新深圳」的雕塑,因為「前十年奮力拚搏,這種精神現在仍不變,但型態應該不同了」;然而,對外公開徵求了四年,至今仍未見滿意作品。
改革開放十六年以來,大陸各地幹部在實踐中探索,逐漸轉換了思維、身段甚至身上的細胞。面對前頭的路,勢推人,人推勢,他們縱然也偶有疑惑,但在「改革才是硬道理」的信念下,卻也無暇多作他想。
一位地方政府的經濟幕僚下了結論:「既然是歷史上沒有過的制度,就不能說一定可以或一定不可以,能否成功,我們願意讓時間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