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宗教人間化就彷彿一塊調色盤,把神聖的教義和通俗化的語言行為摻雜在一起,畫出來就是張五顏六色的宗教群像圖。圖裡有超凡入聖的大師、神父,當然也少不了各種以宗教為幌子的牛鬼蛇神。
宗教信仰普及後的兩難也正在於此。
一旦世俗化,法師、牧師在不捨眾生的慈悲信念下,對於入室信徒很難做嚴格考核,更無法一一點化,「久而久之就變成通貨膨脹,太過氾濫」,在研究台灣宗教現象時,國策中心研究員林木炫用經濟概念比喻目前熱過頭的宗教現象。
即使受證嚴法師捨己救人的悲願感召,慈濟功德會的榮譽董事名單,仍不乏挪用大眾投資人血汗錢炒作股票、玩弄金權遊戲的企業主;地方黑道人士也經常掛名某宗教團體的董事,公開表態皈依宗教領袖,藉信徒身分「漂白」。
政治勢力滲透宗教團體,更拉開一張綿密的政教關係網,加速宗教的世俗化、工具化。
政壇重量級人物帶頭皈依宗教,影響所及是社會大眾對宗教團體的盲從,還沒弄清楚是否需要宗教,就胡亂尋師拜佛。地方人士也有一套獨特宗教關係;先進入當地寺廟,擔任管理委員或董事,然後藉宗教勢力支持,出馬競選民意代表。
政教勾結
「宗教和地方政治勾結很深,兩者相互依存。」一位研究地方政治的學者明白點出。國民黨省黨部主委鍾榮吉就普私下表示,要當選民代,「一定要先攻占一座廟」。在選舉時,也屢見樁腳左手拿錢、右手抱神明,運用選民宗教信仰賄選。
政治利用宗教團體,宗教界也轉借政商關係擴展團體的社會影響力,甚至從中獲得宗教特權。一位中央官員無奈地吐露,政府要拆除廟宇違建難度最高,不僅有力人士施壓,阻力重重,有時還會被冠上「宗教迫害」的罪名。實際上,全國廟宇大約有六成以上都是違建。
「宗教原意被扭曲,變得很現實,道場禮遇有錢人、政治人物,是互相利用。」一位經常在參與各項法會的工程師慨歎,在不同道場上他都不免看到政教攀緣依賴的現象。
熱鬧的宗教群像圖裡,亦不乏開口閉口宗教八股、打著教徒名義的偽善者。某政治人物因秘密交易曝光,遭人指責時振振有辭地回答:「我是學佛的人,他們批評我,不過是造口業罷了。」
不只是基層佛教界對這種氾濫標舉宗教旗幟的現象感冒,基督徒也對某些曲解聖經、假教徒之名亂引經文行鬥爭之實的「政治教徒」產生極大反感。一位年輕的基督徒氣呼呼地說,李登輝總統在政爭時多次誤用聖經比喻,「是對基督徒的羞辱」。
在大學時代開始篤信佛理的台大哲學系教授楊惠南比較,六0年代的佛教徒多不願公開承認自已的宗教信仰,那時的信仰是純哲理、對人生意義的思索;但時移勢轉,如今學佛卻代表一種榮譽、程度的提升,政壇人物、影星名流競相標榜自已是「學佛的人」,將宗教當作一種可循環利用的資源。
「宗教好像變成一些人的品牌標籤,不再具有崇高的精神意義。」楊惠南批評。
宗教洪流的外環是部分政商人物的攀緣、比附,至於內在的心靈修持,在宗教團體激烈的市場競爭下,也難兼顧。
中研院院士李亦園研究,台灣宗教本質就是趨向功利色彩,民間拜拜多求立即解決問題,是滿足個人現實疑惑,本來就不是為靈性修持與昇華。再加上現代宗教團體商業化操作,屬靈尊聖的那一面就更淡薄。
對虛浮的宗教現象有感而發,學佛八年的建築師吳家駒體認,宗教興盛的現象並不實在,「有點淺」。他觀察,許多人選擇宗教只是迷信儀式,疲於奔命參加法會。而各道場都強調學佛要跟對名師,大家「各立山頭,誰也不服誰」。他深有感觸地說,在台灣只要換個道場、師父,佛教好像就完全不一樣。
「阿貓阿狗都可以說他是教徒,但你的神和我的神不一樣。」一位學佛的教授對台灣宗教的非理性面向,深以為隱憂。
另一方面,宗教和商業結合;打開宗教發展的空間,商人也藉此爭得一張道德身分證,是雙贏的局面。然而過分「商化」的宗教,卻為信仰神聖性蒙上一層灰。
在捐錢給宗教團體行善時,部分企業家私下就不諱言,左手捐錢給宗教團體,右手馬上就賺進來,還贏得慈善家的社會地位。且因為平時積陰德、有神明保佑,「不怕支票被跳票」。
消費神聖性
不辨奉獻來源一律收的政策,有時也令宗教團體成為社會共犯結構中的幫凶。企業利用宗教慈善捐款名目逃稅時有所聞,一位保險營業員坦承,在每年報稅期間,他會捐錢給宗教團體,要求開具更高的證明以便逃稅。基督教會一位牧師透露,曾有企業要捐一百萬作為教會發展基金,但卻要求開兩百萬收據,「宗教不能要這種錢。」他信誓諄諄地說。
一位在美國專門辦理脫產、移民的華裔律師,和國內一些宗教團體有業務上往來,提起台灣宗教界的財務,他只能搖搖頭,語帶玄機地說:「台灣宗教界資金來源是個大黑箱。」
內政部主管官員對此也心知肚明,宗教團體的財務「也和宗教本身一樣神秘」,絕不讓主管機關插手過問。若從民國六十五年算起,至今宗教界花在慈善支出已超過兩百多億元,遑論其他看不見的收入支出。
至於宗教團體規定各種功德價目表,把宗教的神聖性商品化,套句宗教學者的話是「用錢消費神聖性,將經濟資本轉換為宗教資本」。誠如人類學者李亦園觀察,現階段台灣宗教還是停留在「和神明做交易」的信仰層次。
「宗教變成一種工具,而不是目的。」輔大宗教系主任陸達誠指出,宗教若不能超越物質利益觀點,雖然表面興盛,絕不能持久。
慈濟功德會募款的模式,也成為其他團體競相學習的對象,一些道場甚至向研究宗教現象的學者取經,打探慈濟成功的秘訣,以捐款數多寡設立榮譽董事等頭銜,用行善、積功德的方式打開信徒面。為取得正統性,部分出家多年的法師甚至還「帶槍投靠、集體入黨」,帶著弟子投名師門下,重新薙度。
「不久台灣可能會發生宗教醜聞。」林本炫憂心地說,若干宗教團體在繼承權與龐大財務誘因下,恐有宗教糾紛產生。設若發生大規模宗教醜聞,將對社會心理造成莫大戕害。
佛職人員的地位待遇,在這股宗教熱潮中有了大幅的調整。出家修行不一定是刻苦自持的同義字。一位學佛的大學教授曾聽出家的朋友形容:「出家很享受,有人供養,坐賓士轎車,又可以不必花錢經常出國。」
五十多歲的吳姓家庭主婦就以虔誠的口吻說,信眾覺得有榮幸可以和師父一起出國,即使師父要求隨行人員負擔所有出國費用,弟子還是搶著要跟師父。
一位無宗教信仰的記者有一次造訪北部某座聞名的佛教道場,親眼目睹某位馳名國內的法師在和信徒聊天時,不斷比著錢的手勢暢談賺錢之道,中午用餐時在餐廳拍著他微凸的肚皮高喊:「我的辣椒呢?」佛寺裡到處都擺著信徒供奉的金元寶,出家師父也零嘴、蜜餞不離口,再三叮嚀初到的信眾去領皈依證,「就像領股票一樣」。
憂慮信仰世俗化趨勢,經常留意宗教人物舉動的台大哲學系教授楊惠南提醒,要注意宗教界的「人間造神運動」。一些法師被信徒畫上完美的光環,甚至神格化,傳顯神蹟。法師一句話,信眾趨之若驚,奉為圭臬,完全不去分辨好壞,就一頭栽進去。
沒有大宗師
「信徒迷師父就和青少年迷偶像沒兩樣。」一位研究社會心理的學者點破,因為神不可見,信徒只能把重心寄託在可見的宗教人物上,愈神祕愈不可解釋,愈能觸動信徒非理性的宗教行為。
也因此,篤信佛教的楊惠南話氣沈重地說,宗教雖然蓬勃,卻沒有出現大宗師級的領導人,只有知名度高、形象好的法師,並不能提供宗教深度的哲學思想,也無法開悟信徒對宗教的終極關懷。
宗教景氣看好,趨炎附勢的情況屢見不鮮,上焉者用宗教裝飾個人品味,下焉者就借宗教行騙犯案,或做為對現實不滿的補償。
一位信仰虔誠的家庭主婦熱心拜師求道,還將家裡房地契、股票全帶到道場,不久她穿道袍逃回家,所有財產絲毫不剩,餘悸猶存的她,怕遭道場師父報復,仍不肯向家人透露她的遭遇。另外,一名強暴犯被抓後坦承,每次在犯案後他都會很虔敬地拜天公。
各種光怪陸離的宗教現象和神聖宗教意義的追尋同時並存,正如周聯華牧師形容,宗教好比程咬金的斧頭,劈對人就對,劈錯人就會出現諸多弊端。
蔣家三代家庭牧師周聯華歸結,在中國歷史上,宗教始終是生活的一部分,並非全部,歷史上朱元璋、洪秀全借宗教革政治命,也都是利用宗教之名,而非真正實踐宗教的信念。
新興宗教軟體內容五花八門,而硬體建設更讓人目不暇給,三步一廟,十步一教堂,一座比一座豪華,彰顯出宗教物質化的一面。
統計數字顯示,台灣廟宇數目已經超過全台村里數近一倍;而基督教的「福音兩千年運動」,也預定廣興教堂,達到全台一萬間的標準。據估計蓋一座小廟約要兩千萬,大廟更在上億之譜。但是富麗堂皇的廟宇,卻常和附近貧破殘敗的社區形成強烈的對比,台南市郊興建中龐大的鹿耳門聖母廟就被譏笑「像故宮」。
針對宗教團體一窩蜂競相蓋道場、教堂,基督教長老教會牧師徐信得痛陳,硬體設施變成宗教財力、法力的象徵,相對地,宗教的信仰實踐就無暇奉行。
而現階段宗教活動多走向慈善救濟的菩薩道,使台灣變成史無前例的慈善國。然而在慈善助人的層次外,信徒的信仰和行為並不完全若合符節,「宗教蓬勃現象看起來就有些虛偽。」學佛多年的吳姓企業經理人總結。
他觀察周圍學佛朋友,在道場拿香、誦經行禮如儀,但在現實生活中依然故我,在道場是一個樣子,回到現實生活又用世俗的態度處事。吃素也吃得不清爽,筷子在盤子裡挑來翻去,「如果學佛是這樣,我寧可去吃鮑魚粥。」他賭氣地說。
從小求道的一貫道總會總幹事王顯榮感歎,台灣宗教的特色是二元化信仰,進廟拿香拜並不是宗教信仰,有實際實踐的宗教行為,才真正算是宗教化的社會。傳道者宣講積陰德、贖罪,卻不能開導信徒從心自省,對社會不見得是好事。
跟政治一樣,宗教可以是最能提振人心的妙藥,也可以是最高明的騙術。人類宗教史上反覆出現復振現象,中世紀因羅馬教會腐敗,因此有信徒反省,醞釀出宗教改革運動。在中國宗教史上從沒有像改革家馬丁路德發動的反省改造浪潮,也許經由這一波宗教新興運動,可以出現一些省思團體,籌思建立富有宗教倫理的社會,才能發揮宗教真正的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