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馳過嘉南筆直綿長的省道,彎進芒果樹夾道的產業道路,芒林幽徑盤旋而盡,豁然開朗,高聳的大門上鏤著「明德山莊」。
儘管環境清幽,一襲襲印著「明德」字樣的藍色囚衫,卻提醒訪客,這座山莊畢竟是一座監獄。
繼台東武陵監獄,明德監獄成立於民國七十四年,為國內第二座外役監獄。凡非叛亂、盜匪、煙毒、掠奪、殺人及累犯,已在普通監獄服刑逾三個月,餘刑在九個月以上者,均可選至這種外役監獄服刑。
「明德」占地五四二公頃,大於國內所有監獄的總和。目前只收容三百餘位受刑人,與普通監獄平均四人擠一坪的房舍相比,這裡顯得寬敞而空蕩。
六年前,這裡還只是一片雜草叢生的山坡保育地;典獄長林幸勳看著「明德」成長六年,他秉持「性善論」,相信環境可以改善一個人。
勞動養生拾回自尊
「勞動養生」是環境改變人的第一步。
不同於一般監獄的枯燥桎梏,明德受刑人的「勞動」是高度自由的田園生活。
清晨時分,萬雞齊鳴,開始了一天的生活。
例行的集合點名之後,受刑人或荷著鋤頭,或手執鐮刀,或拿著各自必備的工具,神情輕鬆愉快,「出封」上工去。
偌大的土地,經受刑人多年開墾,平地成農田,深壑成漁塘,坡地成果林。戒護科長張榮昌指著一片「月世界」般的坡地,「當初都是從這些貧瘠的土礫開發出來的。」
管理員王聯榮正指導一批新進受刑人如何種菜,「他們從普通監獄來,體力都不理想,有的連圓鍬、鋤頭都不會拿,」但漸漸地,都有水土保持的觀念,知道坡地如何整理、水如何導引、菜如何栽植。
一位受刑人坦陳,在明德須付出較多的體力,但比起過去的普通監獄,在陰暗的工廠裡,每天重複著同樣的動作,「這裡可鍛練身體,沒有空間狹窄的壓迫感,心胸開闊許多。」
一位正在施肥的受刑人也表示,普通監獄也有外農隊,但是外出工作,兩人一組,腰間繫著鐵鍊,「可以呼吸新鮮空氣,但是毫無自尊。」
勞動盈收,至少有四0%要歸受刑人,比普通監獄的二0%多了一倍。一位受刑人靦腆地笑:「收入比較多,做起來也比較有成就感。」
陽光下的管理
「新生的感覺」是環境改變人的第二步。
「明德羊舍」正臨盛產期。母羊挺著肚子,隨時都可能誕生新生命,負責飼養的受刑人得充當助產士。
一頭母羊胎位不正,面臨難產;就在大家討論是否請獸醫時,小羊已經不耐寂寞,從母體蹦出。滿額的汗珠,通紅的臉頰,一位受刑人露出欣慰的笑容:「飼養的羊好像比較笨,還要人幫忙接生,」
「從飼養動物激起受刑人憐憫的本能,也從生命不斷繁衍,培養重生的心,」這是林幸勳的理念。
有高度的自由,受刑人常利用閒暇,自動自發地搭起一座座亭臺,鋪設一條條健康步道,以及無數美化環境的山水。一位受刑人說,在普通監獄,每天有做不完的「家庭手工」,不可能有這種閒情逸致。
日正當中,放下手邊工作,饗一頓午餐。這天的菜單是紅燒獅子頭、秋刀魚、開陽白菜及貢丸湯,比普通監獄兩菜一湯豐盛。依監獄行刑法,外役監作業盈餘的三五%補助受刑人飲食,比一般監獄多出一五%;加上一望無垠的蔬菜,以及滿舍的豬、雞,明德吃得比其他監獄好。
冬陽輕灑,眷顧著「明德」每一個角落,這裏強調的是「陽光下的管理方式」。
卸下森嚴面孔,管理員和受刑人一起工作,凡事得帶頭做,不但得有十八般武藝,還得有一套令人信服的管理方式。多數受刑人闡述與管理員間的關係,「大家都是好兄弟、好朋友。」要分辨他們只能從衣著判斷。
「我就像工頭,他們是工人,大家和平相處,」管理員方國輝正指導受刑人得放多少飼料。他東海大學歷史系畢業,因緣際會從事獄政九年,看盡獄中冷暖,也曾想換工作,但終究是留下來。「剛開始養雞、農作是一竅不通,」現在都被封為「養雞大王」。
有「人」的感覺
受刑人剛來,多不滿意判決,心裡總不甚平衡。透過較一般監獄優渥的環境,慢慢開導,「能讓他們的恨減到最低,是我最大的快樂,」王聯榮樂於充當教誨師。
一位王姓受刑人,剛從台北監獄轉過來,遞上一根香菸,露出一口檳榔紅漬的牙齒:「那裡看圍牆,這裡是看山。」沒有菸禁,管理員不會成天像抓小偷似的盯著看,彼此相處比較沒有對立關係。 方國輝也以曾在台南監獄服務為例,連職員進受刑人起居的戒護區,都要被搜身檢查,「人格尊嚴全被抹殺了。」
紅瓦白牆的寢室區,除寬敞的床鋪,更具有尊重個人隱私的衛浴設備。「在內監,獄方怕你自殺、做壞事,不可能有個人空間,還有閉路電視二十四小時監控。」一位受刑人覺得在明德才有「人」的感覺。
返家探親、與眷同住,是外役監受刑人的福利。
一位翁姓受刑人,剛放假回來,與女友相聚了一天半,心情顯得特別輕鬆,「以前在內監,只有父母能來看我,隔著一道帷幕,每次只能講三十分鐘。」
懇親宿舍,沒有一間是空閒的。直系親屬或配偶一個月可以來同住六天,但排隊申請的人往往是一長串。
醫療設施健全,有手術台、牙科治療台、紫外線消毒器……,宛如一所小型醫院。「以前在北監,寫了五、六張報告申請,還不一定有人理你,現在每天都有看病時間。」一位受刑人表示,一有急病,一定立刻送鄰近善化、台南等大醫院。
紅霞泛起,是受刑人「收封」時刻。卸下一天的疲憊,或打桌球、羽球,或沖一壺茶,談天說地。圖書館初成立,管理員由受刑人自己來;大禮堂每兩週有電影,可以解悶;思念親友,寢室區有卡式電話,可以敘敘舊。
一位受刑人一有空閒即拾起書本,沈浸於「書海」中,「比起每天望著鐵窗發呆,現在心靈充實多了。」
總有陰雨籠罩時
優渥的環境,開放性的低度管理方式,「明德成立六年來,再犯率不到一%。」副典獄長柯亭然說。
一位年逾六十,頭髮斑白的王姓受刑人,原來是餐飲業老闆,在獄裡受教誨師影響,出去後生意不做了,打算走宗教這條路,「很多犯人必須去救醒他們,不要再沈睡下去。」他覺得自己責任重大。
儘管陽光對這片園地特別鍾愛,但總有陰雨時。
戒護事故,就像平滑路面上的一塊石,偶爾來一次。「打架、摩擦一定有,一個月總有一、兩位得移回普通監獄。」戒護人員全力防範,仍然會有疏失,備有三間「禁閉悔過室」,偶爾還用得著。
沒有圍牆、鐵絲網,雖有山做為天然屏障,「但翻過去就是大馬路,」一位科員不諱言平日表面輕鬆,心裡都總得時時戒備。去年發生一次脫逃事件,圍捕了三天三夜才找回來。
受刑人也總有不穩定的時刻,有時就像瘟疫一樣,傳染開來。夜幕低垂,透過廣播,張科長以感性的語氣與每位受刑人談心,啟發式的話語,留給每個人想像的空間,撫平浮躁的心。
獄政人員在外評價不高,在獄裡得緊繃著心,提防戒護事故,唯有下班後,大家瘋狂在一起,沽一杯、歌一曲,一切煩憂在「哥倆好、六個六」之間散去。
車子駛出明德山莊,耳際還響著張科長一句話:「曾有機會調回台北,但在這裡待久了,就真的不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