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下的洞穴,潮濕、黑暗,充滿了蝙蝠排泄物腐臭的味道,鄧艾斌帶著工作人員分別扛著十多公斤重的攝影、照明器材,守在洞裡捕捉洞窟生物和鍾乳石的畫面。拍完後,沿著繩結爬出洞外,穿過樹林下山,身上沾滿了爛泥和蜘蛛絲,個個都成了泥人。
這番辛苦是有代價的--公共電視「台灣的生物世界」第三季又多了一些珍貴的畫面。
蘇秋自比是以「夸父追日」的心情,為少數民族文化作紀錄。
她一人身兼製作、採訪、編導,五年來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全省山地各部落和廢墟跑。年紀比她輕的攝影師在長期跋山涉水後,都因為「太累、太辛苦」而紛紛求去;已經五十二歲的蘇秋卻覺得「身體愈來愈健康」。
公共電視實施公開徵選節目企畫案近五年來,提供了一個有政治禁忌,卻毫無商業壓力的創作空間,像鄧文斌、蘇秋這樣的有心人,宛如一股清流,靜靜地沖洗電視圈的商業氣息。
慢工出細活
連續播了四季的「風和草的對話」,是一系列探討單親家庭和危機家庭生活的單元劇,製作人曹瑞原為真實呈現社會問題,捨棄了一般電視劇常用的誇張情節、過度堆砌的高潮,而且還依據心理學的理論去架構角色的發展,並到中研院找研究個案作參考。
相對於當前凡事搶「快」、講「投資報酬率」的社會風氣,這種「慢工出細活」的毅力,需要興趣與製作環境共同支撐。
一直為公共電視做生態節目的鄧文斌,從小就喜歡大自然,對一切充滿了好奇心;在公視提供的空間下,他曾為了拍攝蟬的羽化過程,住在山上觀察、等待了一整個星期。
同樣憑著興趣和一股熱忱做卡通的林雅堂,歷經十多年的實驗,終於在今年完成國內第一部搬上電視的立體卡通動畫「阿公講古」。
林雅堂原本從事工業產品設計和攝影,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才完成十集的「阿公講古」,「那時候他根本沒有禮拜天和假日,一下子就瘦了五、六公斤,也老了好多。」林太太邊忙著裁縫娃娃偶的衣服邊說。而林雅堂覺得別人肯花大錢,讓自己有實驗的機會,是他「最大的利潤」。
丘美萱製作的「大地的脈搏」獲得今年金鐘獎最佳教育文化節目獎。這個節目從生命的觀點來解釋地理環境的形成,把原本「枯躁」的知識變成有人味的「故事」。她和先生莊志成因五年前合作公視節目而結識。這些年來他們夫婦把做節目當成「養小孩」來看待。
「愛的進行式」是國內第一齣談親子溝通的溫馨喜劇,播出近五年,深受許多家庭的喜愛。一位馬偕醫院的兒童心理輔導醫師,甚至以劇情內容作為溝通諮商的教材。得到這麼多的迴響,製作人王銘燦深深覺得「把節目做好很有榮譽感。」
非商業空間
他認為,如果「愛的進行式」當初在三台的時段播出,製作人會被訓練成只重收視率的「戰鬥兵」--用大牌演員;別人的節目裡摔兩個耳光,他就得加上「踹一腳」。邱美萱以她跟電視台接觸的經驗說明,三台提供的時段有限,誰出的價錢高、有權力、有背景,誰就能包下時段。
相較下,公共電視採公開徵選,邀請學者及專家評審的方式,提供了許多機會。據公視編審估計,每次公開徵選,至少有二十家傳播公司是初次參加,而且以年輕人居多。
公共電視的非商業空間,也讓一些資深的製作人有另一種選擇。
張曾澤和李虹這對夫妻檔,多年來在台視做的戲劇節目叫好又叫座,但他們最重視公視的「法窗夜語」,因為這個節目使他們更直接地「實現了服務觀眾、盡些社會責任的理想」。「法窗夜語」是繼「愛的進行式」後,公視收視率最高(平均二五%)的節目。
開出另一條路
雖然鼓舞了若干人才出頭,公共電視的發展卻非毫無隱憂。一些對公視的組織、制度相當關心的製作人認為,公視目前還停留在說教性節目占多數的階段,而決策者由政府官員兼任,容易造成政府引導走向的情形。
新聞局長邵玉銘曾在頒獎給紀錄片「矮人祭之歌」時表示,公視不希望拍攝有爭議性的題材,應該多拍些文化、藝術節目,以免影響外界對公視的支持。公視第一部社會紀錄片「蛻變中的台灣」製作人李道明卻認為,這樣說無異是開時代的倒車。
儘管有些觀念上的束縛,在公視這個沒有商業競爭的領域裡,它仍提供了一個不譁眾取寵、不隨波逐流的乾淨園地。這股精神應該會為台灣的電視文化開出另一條路。
走了商業,走不了政治
電影「新天堂樂園」中,手執搖鈴的神父操縱了每個「不宜鏡頭」的生死大權;在他的檢查尺度下,戲院的觀眾只能大罵「看了二十年電影還看不到一個親嘴的鏡頭!」
政府推動的公共電視是否也存在著「搖鈴」的情節?一些節目製作人和學者都產生了這樣的危機意識。
張照堂以他曾任公視紀錄片評審的經驗揩出,李道明的「蛻變中的台灣」企畫案,經三位評審同意,竟無故地被「封殺」掉一集,「公視如果再這樣搞下去,無異是掩耳盜鈴!」
李道明解釋,當時他以台北縣縣長選舉為紀錄主題,因審查過程費時太久。在編審的同意下,他先拍攝了選舉過程,結果民進黨的尤清當選,審查人員答覆說:「選舉已經結束,沒必要再拍攝這題材了。」
沒播出的「風和草的對話」是另一樁風波。「風」劇中「阿爸!我的心肝痛啊!」單元因編審出國,代理編審先核准了其他單元,而將播放日期從總統選舉時期延到七月初,最後仍舊沒通過。公視「政治檢查」的消息於是傳開來。
「阿爸!我的心肝痛啊!」是描寫一個中下階層家庭和那家的心臟病兒童,劇中有很多社會的「黑暗面」--六合彩、議員包工程、心臟病童因家貧無法就醫。黑道分子在急診室開槍等--都赤裸裸地呈現出來。
公視的編審事後說明,沒通過檢查的原因是台語對白過多,不符合國語節目標準。原則上劇本並沒有問題,這件事「完全是親聞炒出來的。」
服務小眾為主
「我們有我們的標準,」掌管公視的廣電基金會勸執行長吳中立(同時是新聞局國內處處長)表示,公視的時段非常有限,不要老凸顯一些不美好的事,讓觀眾看了覺得社會「充滿暴力、不和諧」。
多次主持公共電視研究的輔大大傳系副教授翁秀琪卻不以為然。她認為,台灣現階的的公視應該以服務小眾為主,刻畫小老百姓的生活也無妨,至少「社會上真有一群人是這樣的。」
影評人焦雄屏則對主管公共電視的「廣電基金會」提出質疑;基金會十七個董監事中,包括三台的總經理、二位中廣的主管、四位學者和八位政府官員,「根本在體制上就決定了它「公共電視」的意義了。」
公視去年播出的七百多小時裡,比例最大的兒童、新聞和藝術節目加起來,占了近四百小時,其中新聞節目的反應幾乎少有好評。政大新聞系主任陳世敏老實不客氣地表示:「那些新聞節目像政令宣導,我們根本沒有公共電視。」
公視節目真能跟政府畫清界限嗎?一位參與公視研討會的教授充滿了無力感,因為政府高級官員曾在會議上明示,政府的意思就是要一個「政府電視台」,不過節目得「包裝」得像公共電視。
我們要什麼樣的公共電視?陳世敏認為,政府可以把公共電視做得像英國的BBC,也可以「每天都公布總統文告」;公視未來會如何,完全是「選擇」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