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生命永難超越的課題,短暫的肉身如何能與永恆的時間相抗衡?雖然隨著醫療技術的進步以及養生觀念逐日普遍,人類平均壽命正不斷增加中,然而青春有時、康健有時,老齡化問題嚴重已成為全球趨勢。(本文節錄自《寫字療疾》一書,編者:李欣倫,本文作者:石曉楓,遠流出版,以下為摘文。)
據統計,臺灣人口老化速度在亞洲國家中僅次於日本, 2018年65歲以上人口比例已超過14%,正式邁入高齡(aged)社會。而國發會推估, 至2026年臺灣將正式邁入「超高齡(super-aged)社會」,高齡人口比例則將超過20%。
老年人口比例的提升,可能導致身體器官退化嚴重、認知功能下降,失智的可能性亦會增加等社會問題。
臺灣文學作品中最全面關注老化問題者,首推簡媜於2013年出版的《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書分5輯:「肉身是浪蕩的獨木舟」、「你屬於你今生的包袱」、「老人共和國」、「病,最後一項修煉」與「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前二卷由言「生」起始,後三卷及於「老病死」。在厚達478頁篇幅的內容裡,簡媜以其一貫靈活多變的風格,在書中談生死、談老病,幽默自嘲、百無禁忌,想像與現實交錯,散文與小說體並行。
全書首篇<在街頭,邂逅一位盛裝的女員外>,開宗明義指出作者對於老齡社會的敏銳洞察:老者以及準備不夠的下一代,勢必衍生出諸多家庭及社會問題。
在如是深遠的憂慮底色裡,輯一諸如<活得像一條流浪狗>,簡媜因社會諸多亂象而失落、而憤激;<老,是賊>則相當辛辣地指出老化的事實,例如將鬆垮發胖的歐巴桑體型視為「災區」,而黑髮與白髮,則猶如仲夏夜甜香黑森林與戰後枯樹惡草的荒村,二者有雲泥之別。凡此皆挾諧謔筆觸,消遣了肉身之衰敗。
進入人生下半場,不過是另一場生存戰的開始
2017年至2018年之間,則陸續有張曼娟、郭強生、鍾文音等中年單身作家,紛紛推出《我輩中人》、《我將前往的遠方》、《捨不得不見妳》,書中歷陳照護或中風臥床、或罹癌或失智父母輩之心路歷程,並感慨「我輩中人」是送終之輩、也是孤身之輩的艱難。
鍾文音在為郭強生新書作序時稱彼此所擁有乃是「無繼承者的人生」,而郭強生也由照護至親的此時,預見未來自我的處境,從而體認到「進入人生下半場,不過是另一場生存戰的開始」。
郭氏面對失智父親所親履的照護問題,以及鍾氏對失能母親的陪伴並非單一個案,張曼娟《我輩中人》也提到「年輕時我在醫院裡看見的多半是病人,這幾年看見的多半是老人」,顯見對老齡人口的照料,將是臺灣中壯年接下來必須面對的問題,如何療護他者與處理自我情緒?作家在文字中展開了漫長的紀錄與省思。
與生命和解的勇氣
在這些照護老病至親的時光紀錄裡,我們另外可以看到作家對於自我生命歷程的回溯,以及關於過往創傷的勇敢剝視。郭強生於2015年出版《何不認真來悲傷》,此書乃《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一年專欄之結集,作家寫父親的外遇不斷、母親的好強罹癌、兄長的出國不歸,以及自己不成家的同志孤老感。
當家人如落葉般離世時,倖存之我想與父親相依為伴,卻因各種外力導致父者的排斥,「這個家,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是沉痛的呼告,也是深情的渴求。
郭強生在傷逝中回溯並正視生命中所有被拋棄的創傷,於照護時光裡進行自我省思,所謂「何不認真來悲傷」,正是從茱迪絲.巴特勒(Judith Butler)「沉浸在失去中才會讓我們重新建構自己是誰」的說法,找出哀傷裡難以自拔的憂鬱,並直視生命中的傷痛和失去,如此方能在真誠的對話過程裡,與過去的自己達成和解。
郭強生由此而體悟到生命意義的追尋與完成,都需要經過負面檢驗,才能得到真正的信仰;並且「謝謝孤獨」,讓他得以進行「高年級的生活練習」。
同樣藉由照護老病父母,回溯家族創傷和成長記憶者,尚有鍾文音的「母病三部曲」:《捨不得不見妳》、《別送》及《訣離記》。在《捨不得不見妳》中,鍾文音回顧壯年暴怒的母親,晚年竟成為失語的靜默者,作為么女的自己,從恐懼母親到與之相扶持的無常,行文間盡是女兒的滿滿追憶。
她回溯母親倒下前,母女在便利商店兩年多的咖啡時光,儼然另闢一心靈會客室,所有午後談話的瑣碎與日常,凝為一句「如果她現在能繼續她的抱怨該有多好」的懊悔。
母親不在的房子,就不再飽含親情的撫慰;母親對我一失約,就是終生的失約,種種痛惜讓作者憬悟:「只有朋友才會背叛,只有戀人才會不相愛。而母親不是朋友也不是戀人,她是永恆的存在。」
在最後的照護時光裡,浪跡天涯的女兒藉由書寫與往事和解,她寫下對母親的不捨,「而我也知道這是命運的回音,祂要我學習生死與色身的課題,能照顧母親是我此生的榮耀」。
無獨有偶,郭強生同樣寫下「父親用他神秘且不可理喻的方法,正在帶我認路。回家的路。……終於,我們成了在一起老去的同伴,我們要一起回家」的體認。
照護和書寫都是直面傷痛的方式,回溯過往的同時,中年我輩亦在學習「如何在滿目瘡痍中,找到那些強韌的生命碎片」,從而進行自我修補,並得以更清晰的面目正視現在,預習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