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能力很強、但人緣卻很差的她,正踏在職場中步步高升的階段,突然向公司提出辭呈,同事們都嚇了一跳,其中不少人還擊掌稱慶。為了歡送她而舉辦的卡拉OK,出席的人數並不踴躍。酒過三巡之後,只剩下幾個平常很包容她的同仁。
帶著三分酒意,她發表自己的辭職感言,並藉此機會正式宣布她即將遠嫁歐洲的消息。那個男人等她幾年了,最近她才想通,在感情的歸宿和事業的發展中,做出了選擇。
同事問她為什麼能夠想通。她遲疑了很久,半醉半醒之間,說出隱藏在心中二十年的祕密。
在她小學三年級那年,債台高築的父親因為躲不過地下錢莊的追債而自殺,上吊的場景就活生生地呈現在她放學回家後打開門的眼前。「我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忘記那一幕,以及那一刻浮現在心頭的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說到這裡,她已經泣不成聲。
剛開始,她怨恨父親的自私,竟捨得拋下他們一家人。
幾分鐘之後,她想起父親在自殺前一天,曾經很不尋常地主動要帶她出去散散步,她卻因為功課還沒有做完而婉拒。
「那是個訊號,我竟錯過它。如果,我陪爸爸出去散步,也許他就不會想不開。」接著,母親命令他們不可以向親友透露父親真正的死因,以免被鄰居親友投以異樣的眼光。
辦完父親的喪事,母親精神恍惚,得了憂鬱症,而她也一輩子活在這個陰影之下,甚至懷疑自己也會抑鬱而終。
直到半年前,母親過世了,她才循著生命的線索,慢慢解開束縛在自己心上的繩索。她把自己在人際關係表現過度的競爭,歸咎於成長過程中內心的不安。
「我覺得生命裡所有東西,隨時都會離開,我愈感到很害怕,就愈想抓住什麼。可是,對明明已經屬於我自己的東西,我又不想擁有。我的男友在五年前就向我求婚,一直等到現在,我才敢答應。」
她擦掉最後一顆眼淚,繼續說:「媽走了,我才知道,我已經沒有什麼好害怕再失去了……。」
幾個同事圍過來,一一給她溫暖的擁抱。諒解之後的祝福,更加深刻動人。
自殺,如同一個人主動向生命提出辭呈。其實,沒有太多是非對錯。只不過為了防範悲劇的發生,傳統的宣導都把自殺描述為「懦弱」「悲觀」「不理性」「不負責」的行為;但是,這些字眼反而讓死者有被「污名化」的難堪,更讓他的親友加倍難過。
當事人選擇自殺的原因或許不同,但留在家族心目中的懊惱、遺憾、痛苦、擔憂、甚至屈辱,卻都是一樣的。
「鼓舞脆弱的生命,繼續接受艱難的挑戰!」和「讓因為自殺而死去的靈魂,以及他的家屬,得到釋放與解脫。」其實是不相違背的、而且是一樣重要的兩件事情。更何況,當「自殺」是已經發生、而且愈來愈普遍的行為時,如何為自殺者和他的家屬留一個被尊重的空間,才是有意義的事。
關於對待自殺者和他的家屬,日本有個實際的案例,值得借鏡。
「長腿育英會」是一個專門協助特殊遺孤的民間團體,在一次討論會中,幾個父親自殺身亡的孩子,首次透露心中埋藏多年的祕密,說出父親自殺前後的種種心情。其中,十一位大專學生組成「自殺遺孤編輯委員會」,發表《說不出是自殺》文集,獲得廣大的迴響。他們本來是想要安慰那些有相同處境的人,卻反而獲得來自日本各地民眾的鼓勵,在幫助別人走出哀傷的過程中,也脫離了內心因父親自殺所留下的陰影。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WHO)的統計,西太平洋地區暴力死亡者中85%死於自殺,而在全球,暴力死亡的自殺比例僅為50%。報導中推論,在亞洲地區,死於自殺的人數遠比他殺者還要高出很多。這幾年來,受到經濟不景氣及憂鬱症的雙重影響,亞洲地區的自殺率有逐漸升高的趨勢,尤其青少年的自殺案件增多。與其用傳統的方式來貶抑自殺的動機,不如付出真實的行動,關懷自殺者和他的家屬。
「尊重生命」和「否定自殺」,不一定要並肩而行,我們必須清楚其中的差別。儘管,所有自殺者的家屬,都很希望死者的生命,可以重新做選擇。「多麼希望他現在還活著!」這不代表他們認為,「當初他選擇自殺是愚蠢的事」。
《說不出是自殺》一書中,有兩句話很發人深省:
「我長大以後才想通:爸爸不是要離棄我們;而是不想繼續牽累我們,才選擇離開人間。」
「自殺,不是當事人的錯。而是整個社會把當事人逼到絕路,如果這個社會能夠多支持身心受創的人,以及面臨這些狀況的家屬,也許他就不會選擇自殺了。」
所有對自殺事件的討論,無非都是要鼓勵人們勇敢地繼續活下去,但若缺乏真實的關懷與支持的力量,反而會讓原本就對生命感到無助的人,增加更多的哀傷。與其為了呼籲「尊重生命」而貶抑自殺,不如用體諒的心情看待主動向生命提出辭呈的人,並幫助他的家屬勇敢地活下去。
真正的慈悲,是用心聽見別人的吶喊之後,充分理解他哀傷的音調。在想辦法讓自己活得好的同時,也不要忽略關心身邊的親友;當自己過得幸福時,也請記得──留一條路給別人走。(作者為行銷管理顧問暨專欄作家;專欄言論不代表本刊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