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傍晚五點十五分》一書,以下為摘文。)
父親來看我,那是我成為母親後的第一次。
在那之前,每週例行到中心探望父親,察看櫃子裡的衣物、日用品是否齊全,又叨唸他鬍子留得太長,順手拿起桌上的刮鬍刀要幫他剃鬍子,父親連忙閃躲,嚷嚷著要留鬍子學唱大戲。我一方面像個囉嗦的母親檢查起指甲,不一會兒又忙著擦拭桌面、清理抽屜,一方面仍舊是這兩年多來始終無助的女兒,想用忙不完的勞務閃躲父親記憶損壞後有如無限輪迴的地獄般的提問。直到房間整理完畢,我才在隔壁的空床上坐下,父親照例問起千篇一律的問題:親友、母親以及守了一輩子的老房子,是否都各個安好?
或許是習慣我的陪伴,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時候少,望著遠方的時候多。我終於不耐煩起來,指著自己漸漸隆起的肚腹,父親這才眼睛亮了起來,問我是男的女的。隨即又說,男的女的都好,女的更好。他不只一次誇口自己的兩個女兒有多麼好。
有時候,我疲於挑戰他的記性,幾近放棄不願再提起懷孕的事。Y在一旁好意要藉由這個喜訊將父親從記憶的牢籠中釋放出來,我賭氣地說,反正他過一下子就忘記了。Y仍耐心慫恿,且不厭其煩地每回都拿起手機紀錄父親露出驚喜之情的一刻。
Y因為他的好脾氣,在父親混亂的腦中奇蹟般地留下痕跡:雖然沒辦法喊出他的名字,但父親認得他。還同住時,每在我們父女倆嘔氣時,他會出來打圓場,把父親領到客廳,挑選父親愛看的老電影,嘴上還招呼著:這麼巧,電視上正在播梁山伯祝英臺。父親聽了大喜,煩憂立刻煙消雲散。就這樣,他陪著父親看了不知幾回的梁祝。
不管我來照護機構探望幾次,不管隨著懷孕週數增加突起的肚子越來越明顯,父親總是轉眼就忘了即將要迎接外孫的好消息。每一次,他都像是第一次聽到般而歡喜,然後在下一瞬間閃神時便抹去這段對話。我知道,這個孩子終究是無法留在他的記憶中,不免感到落寞。
然而,卻也是在與父親相伴的綿密時光裡,難以數算的共處與難以計較的日日爭吵之間,確實感受到親情之愛。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地居然在勞煩困頓中,竟漸漸明白了孕育下一代的美好。甚至,偷偷期待著腹中的孩子長成後,也能學會背叛、離開我們,學會在爭吵中看見切不斷的聯繫,學會疼痛與癒合。
直到預產期將近,在產前最後一次探望父親時,即使知道他不會記得,還是叮嚀要聽護士的話,即使知道他不會記得日子過了多久,仍擔心好幾週無法來訪會讓他寂寞。我們再三拜託照護機構人員多加看顧,才不捨離去。
那段日子,我們沒有和大部分的新手爸媽一樣,張貼黑白超音波照片或是向熟人大肆宣揚,而是默默地孵著這個祕密。無意間知道的人總問,怎麼沒聽妳說。我經常是笑而不答的。
事實上因為這兩三年來接二連三遭逢家中的變故,不知怎地就害怕起這樣美好的事情若提早說了會破壞無法言說的神祕,明知這和無常人世的悲歡離合比起來,只是生命所依循的輪替,卻還是寧可小心翼翼地,忍耐著地,等待。
又因表面上看似堅強,實則已脆弱不堪,所以更加不想說,怕說了會無法控制情緒,又像無謂的抱怨。
我是善妒的。想到姊姊懷孕兩胎都有父親與母親的陪伴,孩子出生後,且有母親幫忙照顧。父親那時體力尚可,常推著嬰兒車帶孫女散步到老家附近的車站,在櫃臺買一張月臺票,便進到月臺上看來來去去的班車。到吃飯時間,再沿著鐵軌旁的小路慢慢走回家。
產前,熱心的朋友傳授月子期間不可飲水,入口的湯品都要用米酒水煮,又說到月子後她母親持續在家裡幫著煮黑豆水發奶等。我聽著聽著,不由得暗暗埋怨起誰替我張羅這些呢?
懷孕滿40週,在醫生的評估與建議下,決定剖腹生產,以確保胎兒健康。走進陌生而冰冷的產房後,在護士的引導下爬上產檯,我全身只著單薄的手術服,因不克低溫而無法抑制地顫抖。此外,產檯竟意外地窄小,手臂置放在兩側延伸的支架上,有如行刑的十字架。我因為害怕,囁嚅地問,能否讓我睡去。個性爽朗的麻醉師阿姨抓著我的手解釋,若母親施打麻醉昏睡,會影響胎兒。想到要醒著被切開腹部,從切口處捧出等待出世的孩子,不禁感到更冷,全身抖得更厲害了。為母則強,似乎沒有在我身上應驗。我癱軟的身體除卻恐懼萬分,感受不出任何力量,期待與好奇亦被淹沒。
這時,就像許多人在這一刻會想起的,我想起了總是被我瞧不起的母親也曾經歷過這些,而她永遠沒有機會見到我生下自己的孩子,儘管我不想讓這一刻變得過於戲劇性與肉麻,還是忍不住流下溫熱的眼淚。麻醉阿姨一邊和護理師閒聊其他醫生的八卦,一邊拿紙巾替我擦眼淚,叫我不要怕。
在淚眼中,迷迷糊糊聽見粗嘎的哭聲,還在疑惑著那是什麼聲音,護士已捧著孩子湊到我眼前數著手指與腳趾,一、二、三、四、五。
這些,也都被淚水浸溼,是這樣子地想著母親。
那一刻,我依舊是無助的女兒,我不確定自己已準備好成為母親。
母親逝世的悲傷,為何會如此讓人難以釋懷?她走後的每一天,我彷彿初生的嬰孩,學習走路、說話、奔跑,學習堅強、接納、溫柔,初訪人世的啼哭不絕自心中湧出,不曾停止。
然而術後醒來,已是母親。
看著健康的孩子扭動四肢,我們才終於能放膽地開心與親人分享喜悅。幾天後,叔叔特地將父親接出來到醫院探望剛出生的孫子。
我們站在玻璃窗前看孩子在小床上酣睡。父親反覆問,男的女的。男的,我答。一會兒,他說要走了,我知道是因為他腿力不如從前,想回去休息,但還是忍不住問,不多看一下嗎?
看得差不多了,再看也就這樣,父親一如往常灑脫回答,說完轉身就走。
我們回到接待室歇息,很快地,他已忘了剛才那張新生的稚嫩臉孔,也忘了他想起母親無緣見到孫子而流下的眼淚,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愉快地喝著接待員替他倒的熱茶。
我問他,還記得來這裡做什麼嗎?他笑笑地看著我說,我來看妳,我的女兒。
成為母親後,越來越感到我也是健忘的。雖然不是轉眼就忘,但相差不遠,恐怕若不寫下來,幾年過去,將不復記憶。
而一旦寫下來,彷彿將心中最沉重的託付給紙與筆,託付給能守護祕密的文字,因此就算忘了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