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你在飛利浦多少年?
A:我在飛利浦整整三十年。我一九六九年進公司,一九九九年離開。
我的個性比較stick在自己的dream裡(執著在自己的夢裡),我進飛利浦時,飛利浦給了我一個很好的team(團隊),所以有了很好的發揮空間,讓我能朝著自己的夢去發展。
Q:三十年中有三年去荷蘭?
A:一九九六年去的。
Q:你進飛利浦三十年,有絕大多數的時間都在飛機上?
A:所以完全沒有自由。行程都是排得滿滿的。
Q:在荷蘭那三年有什麼感想?
A:因為整體的文化不同,對一個管理者來說是一個滿新鮮的事情。當初我跟公司談好,要做整個組織的再造,這是滿大的一個工程。不同的文化剛開始可能會有很大的衝突,但是後來發現只要花精神,同樣可以獲得回報。去的第一年最辛苦,幾乎是不斷地在溝通,但是等到你溝通了一年以後,慢慢地大家瞭解,後面直接溝通就容易得多了。
Q:第二年做了些什麼樣的調整?
A:第二年組織的標準就建立了,開始有不同的著眼點。
Q:第三年呢?
A:慢慢地有一些成果出來。
Q:羅先生去荷蘭三年好像感觸滿深的?因為你在台灣飛利浦奮鬥貢獻了很多年,在高峰的時候突然離開台灣去荷蘭。
A:沒有高峰啦!我這三十年的career(工作生涯)應該是快到尾巴了。
Q:可不可以談談你這三十年的歷程?談一下你的感想。因為你這次回來所關心的好像跟以前都不一樣。
A:當然不一樣啦!坐在不同的位置上,看不同的事當然會有不同的想法。
Q:那可不可以談一談你最近三年的一些感想跟心得,你現在關心的好像層次又更高了,以前人家想到你就聯想到「品質先生」,現在好像不是了。
A:因為以前身在業界,看的是商業領域未來的發展、組織的發展以及周遭有多少的機會;看我這個角色對股東、對員工、對客戶、對這個社會有什麼責任,這個是在商業裡頭談的。我到荷蘭總部去,看到整個全球的機會、全球性未來的發展、將來十年、十五年走向是怎麼樣、怎麼樣去安排地理上及產品上的利益,還要考慮到顧客的利益。
現在我退休啦!那我看的就不是企業上的東西。我回到台灣來,我是台灣的公民,我就從公民的立場來講,我說,「嘿!這個社會將來會怎麼樣?」這個當中和管理相同的地方,就是以前管理的時候,所有的idea(想法)是透過organization(組織)去完成,現在看社會問題也是一樣。
今天社會要走向民主,大家都說老百姓是頭家,真的嗎?只有在選舉那幾天大家這麼說,選完就不一樣了。讓老百姓成為真正的老闆,才是真正的民主,不然只是政客用民主的口號來換取自己的權益。目前為止大家都是這樣,有誰把人民做為第一的考量?沒有嘛!每個人都在想自己的權力遊戲、政黨權力。
有的時候我家裡面的人說,奇怪,你以前在企業界對business(商業)就有很多的意見,現在你不在業界,能不能不要有意見。我說當個市民我可以有意見,我為什麼不可以有意見。但是你一個人有意見沒有用,怎樣讓周圍的人能夠醒來,這對台灣的未來發展絕對有好處。
Q:你覺得台灣為什麼會怕不同的聲音?
A::跟我們的教育、傳統有關。
Q:我們的教育有怎麼樣的致命傷?
A:我們比較蕭規曹隨。我們的想法是跟著前面走,而且我們也推崇跟著別人走,所以在學校我們學著整套孔子、孟子的規範,你在規範裡面就是好孩子,你不在這個規範裡面可能就是比較忤逆一點。我們的教育缺少培養individual thinking(獨立思考)的能力,就是自我這個方面比較缺少。
Q:不過羅先生過去三十年在飛利浦一直有不同的聲音出來,是有獨立思考的人。
A:這個是我幸運的地方,是我老爸訓練的。我父親很傳統,他在公家機關做事,所以他是比較傳統式的走法。他一直跟我說,「你這個人出去做事會有問題,因為你老是有自己不同的看法。」我很幸運進飛利浦,如果我不是在飛利浦,很可能career會更差。飛利浦給你空間、容許有不同的idea,這是這個公司可愛的地方。
我常常鼓勵年輕一代要造反,你不造反的話,很難突破,但造反絕對不是無理的,造反絕對是有理造反,換句話說你要有自己的邏輯,這樣大家可以開放討論。飛利浦的好處是有給你機會debate(辯論)。
我想將來的組織都應該朝這個方向走。大家都有不同的意見,但是這個不同的意見不表示你提出來之後大家都要接受,那變成人家不獨裁你獨裁。提出意見後你要有心理準備,當別人有不同的意見、要跟你討論時,你要能夠說服人家、證明自己的論點。
Q:為什麼你從小就有自己的想法?
A:這也許跟個性和家庭教育有關,儘管我是常常被警告,「你這樣的個性到外面做事會很慘」,但是沒有被阻止你不要有不同的看法。換句話說,父母給我建議,但接不接受、要怎麼做,決定權是在我。沒有說你以後不可以在我面前有不同的意見。這種教育方式給我機會發展這樣的個性。
閱讀、思考培養邏輯能力
Q:那如何培養你的邏輯呢?因為我記得印象中你是很有邏輯的人,飛利浦錄取你也是因為你是一個很有邏輯思考能力的人。你的邏輯是如何養成,怎麼樣知道它是有理由或沒有道理?這個理到底怎麼樣去界定呢?
A::我想廣泛的閱讀有好處,不要把自己限制在某一個狹隘的框框裡,領域盡量廣一點。所謂有邏輯、沒有邏輯,說老實話並不是絕對的,只是你談的時候,別人可能會challenge(挑戰)你的想法,這時你能不能說服別人,就和你吸收的東西有關。
第二,這個可能跟習慣有關。當你聽到一個事情的時候,我蒐集這個現象,我蒐集起來之後就變成我的邏輯,但這個可能不是邏輯,這只是很多的現象,我的習慣是去思考背後的東西,但這種習慣往往不受歡迎。比如說,我在中學時差一點被開除,上生物課,生物老師講說馬跟驢交配之後就生下來騾,我就直覺反應那怎麼可能嘛!那位老師沒有反應過來就說為什麼不可能?我就舉例說,你把狗跟貓放在一起他們不會交配嘛,因為他們是不一樣的。我是從邏輯方面來看,但是老師認為我有意找碴。其實我打心底沒那個意思。
Q:後來那位生物老師?
A:他只是火得不得了,說,「我要開除你」,下了課之後就走了。
Q:你覺得你debate(辯論、討論)的個性是受父親,還是母親的影響比較大?
A::兩個都有影響。
Q:我覺得你父親是一個很安靜的人?
A::我父親的邏輯思想是,他要challenge你的時候,你要小心。他話不多,但是他要問你問題的時候,他是真正想過才會問。如果他認為你沒道理,他就告訴你你沒道理。你要自己回去好好想想看,他為什麼不同意這件事情。
Q:你後來對小孩、對公司同仁的做法呢?
A::公司你要問他們,小孩你要問小孩。不過小孩似乎對我很不認同。我小孩就說,我跟他們講事情的時候,頭一次我很有耐心地講給他們聽。講了之後,如果他們問來問去,我的聲音就開始愈來愈大……。小孩就說你聲音大我們就感到有點害怕,但是我自己是沒有感覺,我可能只是一時情緒,我聲音大,公司同仁都知道。所以有的時候他們先問秘書,問我今天聲音大不大,聲音大的時候,他們就不進來我的辦公室。
能debate才有突破
Q:我記得你說過很多好問題都需要debate。
A:但是我主見滿強的,這個是確定的。換句話說我會為了一件事情一直debate,在管理上可能會有誤導,因為有時候人家會認為你就是不接受別人的意見。所以要適度地平衡。因為debate到某個程度後,就會瞭解為什麼要一直debate這件事情。
Q:如果遇到一個聲音比你大的你怎麼辦?
A:我接受啊!以前高雄建元廠有一個很有名啊!他脾氣比我還大,還拍桌子呢!吵完第一天沒有結論,我說我們先下班,第二天再來。
Q:事後不會有什麼問題?
A:沒有。在往後,他幫了我很多忙。
Q:等於在飛利浦已經養成討論的風氣了?
A:因為你希望把很多事情講清楚。第一個大家都有學習機會,如果說我講這個很有道理,然後我一直爭爭爭,最後發覺他講得有道理,那你當然有學習機會。
Q:不過中國人很不習慣討論的模式。
A:這跟我們的傳統有關,要民主的話這個一定要改,這個不改民主走不下去。
Q:很多主管聲音大一點,員工就受不了,也因為害怕沒有辦法討論下去。像以前你主管很大聲的時候,你怎麼敢爭辯?下面的人跟你很大聲的時候你也能接受,像這種文化要怎麼去建立?
A::這種建立是一種累積,大部分的人都不會走這條路,你總要有幾個先做的人,有了示範之後,慢慢更多的人來做,大家漸漸地就會朝這個方向去。
Q:所以我們剛剛提到獨立思考能力,其實你在飛利浦三十年這個是有所成效的。
A:我是滿幸運的,飛利浦的環境給我滿多的機會,我相信在外商公司機會比較多,但是往往本地的員工沒有擅用這個機會。中國人是一個非常好的執行者,老闆交代的事情能做得很好。但因為中國人不鼓勵個人主義,所以即使在團體中,跟老闆意見不合,卻很少表達出來,這並不表示我沒有意見,只是我擺在肚子裡罷了。我跟你合得來,就在這裡做,合不來就再見。所以中國有一句話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滿可惜的。
有不同意見很好!民進黨與國民黨在這上面有很大的不同,就是國民黨表面上都表現得很團結,就是一個聲音,認為一個聲音就是團結。民進黨就不一樣了,會有很多聲音,要選黨主席大家不同的聲音都出來了,但是他們有一種機制,能夠把不同的聲音,慢慢地變成同一種聲音。民進黨有很多的意見,包括台獨黨綱、包括幾個敏感的主題,不同的派系都有不同的看法,而不同的看法都有debate ,這很好,這才是民主的氣度 。但在國民黨如果一個人提出意見有人不同意,馬上就開始講這是哪一派哪一派,然後他們就勾心鬥角,其實那只是debate他們不同的idea。要鼓勵他們debate不同的idea,不要表面上裝個樣。所以國民黨有時候西瓜偎大邊,在沒有討論前就先揣摩,看哪邊會贏我就往哪邊站。用這個方式造成沒有不同的意見。
你要民主做得好就是要有不同的意見,如果沒有不同的意見,那是假的,那絕對不是民主。台灣現在自己講說民主走得不錯,但是還差得遠。是表面民主,都是一些假面具。
Q:要培養一個能debate的、民主的環境你覺得要有什麼要件?
A:從專制走進民主要做全盤的考量。民主的意思並不表示我什麼都不管,你要讓這個組織變成intellectual(有智慧),一定要有很多機制。這個機制能夠讓不同的意見出來,換句話說你要尊重個人、領導者要有雅量,你提出的idea別人可以debate,整個環境才會慢慢地成長。
Q:那要怎麼應用到公司裡?
A::公司裡面職業道德是相當重要的。第一個讓公司裡的流程制度化。第二個本身的職業道德要守得比較嚴格。這樣大家就能循正軌做事情。
Q:在公司中如何建立職業道德?
A::徹底執行、還有制定規章很重要。執行必須要按照步驟徹底執行。如果說執行上有困難,我寧可改標準,但是不可以說因為執行上有困難就不去徹底實施。你可以用民主的方法,有問題跟大家討論,然後把有問題的地方改掉。但是你不能公布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如果沒有按部就班地徹底執行,機制就沒辦法建立了。
Q:你覺得台灣的水準如何?
A:這不是台灣水準夠不夠的問題,而是台灣正處於不民主變成民主的階段,處於演進的過程中。
我的角度是,與其說台灣的民主是怎麼樣,不如說台灣在這個演進過程中有哪些已經做,哪些還沒有做,這些沒有做的應該怎麼樣做,我想這個有較多的價值。
Q:哪些已經做了,哪些還沒有做?
A::像白色恐怖這一方面的問題已經開始在解決了,但是機制上做得不夠。
國民黨是老的政黨,現在走入民主之後,機制上需要改、組織上需要改。我認為這次國民黨敗選,對他們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因為不大容易讓一個黨去面對現實,這一次是置之死地而後生,雖然也有可能生不起來了。這次失敗讓他們不能再否認something wrong,但之後如何應對?目前我們看到很多的應對方式是舊式的,儘管他們嘴巴這麼說但習慣沒有改。
與國民黨相較,民進黨對不同的意見掌控得比國民黨好。共產黨有個好處,就是他們知道如何培養接班人。國民黨卻是愈老愈要掌權,沒有拉拔下一代的機制,也不像民進黨讓個人努力,看誰出頭誰就出來,這就是國民黨置之於死地還有沒有機會重生還不清楚的原因。
Q:你覺得民進黨的缺點是什麼?
A:民進黨的缺點是,第一心胸太狹窄;第二悲情主義沒有丟掉,永遠拿美麗島、二二八做話題;第三欠缺長遠的想法,缺少對國家未來長期的規劃。
Q:國民黨的優點呢?
A:他們保持傳統、也比較注重倫理。
透明化才能建立debate機制
Q:如何建立這種debate的機制?你可以再歸納一下嗎?在企業?面可以運用debate機制,那是不是也能推廣到民主政治呢?
A:第一,你的決策過程要透明、作業過程要透明、績效指標也要透明,這三項要透明,不要有檯面下、不清不楚的過程,大家有一個認同的指標,就是績效。組織?面來談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政治上面也來談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這個好或不好要大家都認同,而且透明化。
第二,你知道趨勢現在是怎麼樣,換句話說,這個績效到現在為止是怎麼樣,是在改進還是在變化,還是怎麼樣。把決策和你執行的程度還有你的結果,連成一體。決策過程、作業過程、績效指標這中間的關聯性都要聯合起來,這三項透明化了之後,大家才會談不同意見,討論徹底後,就要結合不同的意見談,才是真正地「談問題」,而不是「談現象」。要避免花很多精神去談現象,而不談問題的根源,大家有不同的意見談,就看得見你一旦做了決策之後,將來可以怎樣衡量績效。
Q:可是很多人就是不喜歡把決策過程和作業過程透明化,甚至連績效指標也不願意透明化,尤其是中國人的組織裡這種情況更是明顯。怎麼樣一步步做到透明化呢?這麼做又會碰到什麼樣的困難呢?
A:現在知識發展愈來愈走向透明化,比如說電腦化及網際網路,這些就是在技術上透明化。
所謂透明化一定會有人不喜歡,因為傳統是權力遊戲,有權力的人就不喜歡透明。力量是組織的權力,自信的力量是知識的力量,將來真正的力量是出自於你的能力,這樣子才會愈來愈民主。
鼓勵獨立思考能力和創新
Q:可是這能力怎麼培養?
A:從教育上講,台灣的教育有很多要改變。比如說這次二○○○年科技大會,錢伯斯就提到我們的教育比較鼓勵發展,比較沒有積極鼓勵創新,我們強調的是共同學說、傳統、倫理,創新比較少一點。
加強教育並不是要把老的教育丟掉,而是可以加強創新這個部分。
我們傳統的教育方式比較注重知識,老師在學校盡量教學生知識,我認為知識的傳遞會愈來愈少,因為學生在學校讀的東西出社會後可能都已經落伍了。因此將來學生要學習的是釣魚的方式,而不是盡量給學生魚。
換句話說,邏輯思考的方式、問題的分析、如何去管理知識這些東西很重要,除此之外人跟人的相處會更重要。因為有很多人說,有了Internet之後,人跟人之間的關係會更加冷淡。我卻不這麼認為。我覺得將來人際關係會更重要,因為很多原本人們要處理的事情交由機器完成,缺少人和人之間的溝通。所以不要讓學生花太多時間在知識上面,要花較多的時間相處、學習團隊合作。
我們的教育強調第一名,父母親希望小孩是第一名,老師希望我這一班是全校第一名,希望參加考試全部第一名,但是大家都忽略了第一名是踩在多少人頭上才得到的!我們要注重的是,我們是不是個非常好的team,我的學生出去是不是能在team當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這個遠比考試考第一名還要重要。我們的教育在這一方面比較欠缺。
Q:你覺得教育上innovate(創新)要如何培養?
A:要多鼓勵individual thinking(獨立思考),然後鼓勵創新。很多人說天才與白痴其實是一線之隔,所以你可以看見幼稚園的老師問問題時沒有人舉手回答,外國是全班的小朋友都舉手,不表示全班都有很好的答案,有的答案是很奇怪的答案,到底是答案不對,還是想法不對?小孩有自己的想法,即使他分數不高你也要讓小孩有講話的機會,讓他來談他的邏輯。這就是鼓勵每個人去思考,不要想法還沒有講出來就被抹煞掉了。
Q:要如何才能衡量一個團隊是否powerful?
A:就是從整個team的表現來看,不是說哪一個人得第一名,哪一個人得金牌,而是整個team。我們常在講比爾.蓋茲是世界首富,好像微軟只有比爾.蓋茲一個人,不會吧!比爾.蓋茲是因為他那個team做得很好,但是我們很習慣地要標榜那個人,那個個體,卻忘了那個團隊才是幕後功臣。
領導者要能適才適用
Q:依你過去在飛利浦的經驗,怎麼樣讓大家都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A:領導者的作用是怎麼讓團隊有power、如何讓裡面的個體能夠發揮長處,在弱處減少他的發揮空間,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完美的。
你常常聽到一個領導者抱怨下面沒有一個可以用,每個人都不行,只有他一個人最行,這就不是一個好的領導者。好的領導者是能夠讓下面的人有發揮的空間,所謂適才適用,適當的人才要讓他能適當地發揮。你認為官大學問大,位子坐得高就表示什麼都懂,其實沒有。能appreciate(衷心讚賞)別人的意見,才是好的領導者。把別人的意見殺掉,走自己的意見,並不是一個好的領導者,是一個獨裁者。
Q:你在飛利浦一步一步升起來,也是因為你的主管看重你的優點,讓你升得很快。那後來你怎麼讓你下面的人有發展空間?
A:讓下面的人有發展的空間,就是要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瞭解,要在工作上做安排。
Q:感覺上你滿粗枝大葉的嘛!怎麼會那麼細心?
A:粗枝大葉才會讓人有發展的空間。
Q:也沒有看過你什麼時候有在觀察,或有在溝通,那你是怎麼樣去瞭解一個人?
A:人的接觸是一定要的。所謂的接觸是指有沒有機會談很多事情。第二,不談不表示不觀察,在任何的地方,別人在談一些事情時,你的感覺是怎麼樣?這些地方都是一些觀察,接觸很多的人,是他講給你聽,你講給他聽的機會多不多,你提出問題,來看他的反應、聽他的答案。你和你直接接觸的這一層、還有再下面的層級,這三個層級始終保持密切的溝通、互動的關係。
讓直接對你負責的人能有和你溝通的機會。我一直抱持開放的態度,任何人都可以到我的辦公室來。再加上開會,會有很多的接觸。還有滿重要的一點是,我常常會到現場,接觸第一線的同事,這樣可以瞭解到這個組織下來到什麼程度。因為有可能組織裡面的構想和第一線間有差距。到第一線觀察就能發現到底差距出在什麼地方,哪個地方有問題。做管理,這方面占了約七○%、八○%,真正花在聽上面的時間不多。
剛剛你講粗枝大葉對不對?對,這個是前幾天蔡英文︵陸委會主委︶講的,我們不要建立一個牆,要建立一個網;不要密得讓人覺得透不過氣來,但是要有那層網在那個地方,讓大家有問題的時候可以反映,沒問題的時候可以得到自由空間。
這就是粗枝大葉。不用注重細節到要婆婆媽媽地盯啊,交代事情出去之前經過慎重考慮,做的過程當中不用一直檢查,只要檢查三個月、半年是否已達到預定的程度。你沒到那個程度,那我有興趣知道。哪裡有問題?什麼地方我可以幫你忙?所以說我不反對一個計畫延遲,但是你要即時地告訴我,這是我跟同仁之間一再強調的。在過程當中發覺任何的因素超出預料,可能會delay時就要提出來。
在這個過程當中你可以看見人的缺點,所以有機會出來的時候,就可以選擇誰往哪個方向走。但誠信有問題,我便不做任何的讓步。如果組織裡沒有互信,整個組織就沒有辦法上去,現在台灣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trust(信任),搞政治的用各種方法玩弄權力而把這個trust毀掉。這個是非常對不起這個社會的。今天你坐在位子上講得頭頭是道,不在位子上你講得又是另外一回事。這樣子對社會會有影響。
Q:你過去三十年在飛利浦建立透明化、誠信會不會很辛苦?
A:建立本身這件事情不辛苦,改變人的觀念才辛苦,因為要改變傳統的走法,這個很辛苦,一個組織花一兩年的時間改變是常事。你要建立這個系統標準作業流程,這方面有專業的人都很簡單,問題是組織裡能不能採取這樣一個做法。如果組織裡的人觀念沒有改變,你把做法丟進來,只是上有決策、下有對策,事情還是無法推動。
Q:兩、三萬人的跨地區的remote control(遠距控制)要怎麼做?
A:communication(溝通)很重要。
除了溝通之外,在荷蘭全球電子零件總部,你不可能仔細去管,主要就是要抓住幾個主關節點。
第一個,全球市場很重要,你的表現完全隨全球市場的改變,瞭解你的動作是否正常。然後所有的組織都是以那個為準。
一般來講,一個大組織遇到的問題都不是外面市場的問題,都是組織內部的問題,因為這些因素造成你錯失這個機會。
如果你以市場做為你績效表現的標準,其他的都不是問題。組織裡有問題需要改就改,需要變動就要變動。如此一來組織當中內鬥的情形就減少了。
把績效表現定義清楚
Q:要如何避免組織官僚化?
A:你要很清楚地把績效表現定義成以外面標準為基礎。而且講得很清楚,如果外面有任何問題時,你不要說裡面就是這樣子,大家開放心胸來談嘛。
以business來講,就是你要把機會抓到是重點,你做錯或做對是第二議題,你現在要先達到這個客戶的要求,機會你先拿到。
Q:所以你剛剛去的時候,那兩、三萬個人的組織也是有一點……
A:差不多一年多一點,才與荷蘭的同事們慢慢觀念相近。
Q:他們習慣嗎?
A:剛開始不習慣後來就習慣了。但是重點在於說因為他們不贊成,因為他們自認為他們的做法有道理,那這就是要花時間debate。當初第一年把問題拿到桌面上debate,如果他們不講都同意那我就緊張了。他們不同意我倒不緊張,因為不同意我是不驚訝。但如果他們都不講話,這個我就擔心了,這可能有別的問題。所以就請他們到我辦公室一直談,慢慢地讓他們看見我講得有道理。
Q:你是自己跟他們談,還是跟下層談?
A:我跟他們個別談,但是等到開會時就要push了。
Q:他們現在還是照你的東西在做嗎?沒有改變?
A:剛開始去他們想改變,轉了半年他們還是回到原來的!
Q:為什麼?
A:這個方式他們還是覺得有道理。
Q:那接你位置的人也有一樣的想法嗎?
中間的人很重要
A:每個人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剛開始想改,轉了半年他還是改回來。
Q:後來他是怎麼樣願意改回來?
A:其實我離開了之後我就不再去過問。
Q:改變觀念的步驟是什麼?
A:管理人觀念的持續滿重要的,怕的是你做主,遇到困難的時候就改,改來改去一段時間後,下面就不動了,上面說要往一個方向走,那由始至終就該往這個方向走。
就像政治一樣,政客想要徹底改革很難,因為我今天坐在這個位置上講這樣的話,明天在另一個位置上講其他的話,下面的人就沒有辦法follow(跟隨),然後就開始不動了。在上位的人言行一致,坐在不同的位置可以看到不同的困難,你要考慮如何站在不同的立場解決問題,組織才能往這個方向走。這才是溝通。
有了溝通後,觀念會改變,行動也會跟著改變。在愈上層觀念跟行動離得愈遠,愈往下層觀念跟行動愈接近。所以在這個時候你要安排一部分的人支持,就是觀念到了下層,執行時一定會有困難,所以要解決困難。
所以在組織上要執行一件事,下面的人準備不及,一定會遇到很多問題,這時馬上要有反應,馬上要改。上頭的解決關鍵下去,下面的人要趕快處理問題,才能做得通,整個組織才會動起來。現場動起來大家才會有感覺,這個風氣才能建立,否則現場不動,就像一灘死水。
所以要改變,溝通是很重要的一環。上面的人要讓組織裡的人瞭解行事方針,也要確實地加強在下面實作的人的能力。這就是為什麼我當初在飛利浦跟上面定期地溝通,到不同的地方溝通的原因。
整個組織當中,最不容易改的就是中間這一段,中間這一段沒有改的話是最有問題的。要怎麼改中間這一段?要從下面拉,下面拉的話中間這一段才會動,因為上面這一段已經跟他溝通了,下面的人做到有問題的時候往往是中間的人塞在那裡。
Q:為什麼會這樣?
A:中階主管是最難做的。中階主管是夾心餅乾,上面跟他們談觀念的問題,下面跟他談機器、材料上的問題。中間這一層如果沒有辦法把上面的觀念化簡,符合實際情況,那就卡死了。中間的人如果沒有做好這一環就無法成功。
政治也是一樣,政務官員是談policy(政策),而中間的技術官僚才是真正的轉型。今天民進黨有政策,卻沒有事務官的經驗。民進黨在野時,發表了一些policy,但是沒有事務官的經驗。國民黨強是強在有事務官的經驗,因為已經執政這麼多年,所以他有經驗。從policy要落實到事務這個階段,如何去做就變得滿重要的。如果你拉不通,過一段時間就會看到一些困難。
找專業人才為組織求進步
Q:那你一萬多人如何去管理?
A:要運用專業才能這樣做,如果靠一個人來做,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拉了很多日本來的顧問,他們都有很多年的經驗,拉他們進來,就是要請他們來幫忙。剛開始我們工廠的人都不清楚他們的做法,但是過一陣子就覺得他們真有兩下子,真是有道理。等到這一層的人開始看見他真有兩下子的時候,他的觀念就被拉平了,也開始能夠瞭解這中間的好處。
Q:你還找了哪些專家?
A:我找了幾位專家,一位是專門處理上層決策傳達到下面來,如何由上層政策變成策略,如何從策略變成下面的行動計畫,行動計畫如何執行,然後怎麼解決問題。此外顧客還要有水平的決策管理,從如何讓意見進來,到組織裡面水平部分包括研發、製造等等如何貫穿。換句話說,如何在平行組織中合作,如何讓事情徹底實行。這是一位日本非常有名的人發展出來的,我們請他來做這個東西。
另外是統計品管。我們請的是日本一位專門在做挖土機的「小松」機械。當初小松跟美國凱特皮勒機械在拚的時候,遇到困難,所以他們就整套的產品做統計品管。有一位小野先生一直負責這方面的工作,我們就請他來幫我們。
Q:為什麼會選日本?
A:因為飛利浦是一個歐洲公司。日本的品質做得最好,你要好當然是找日本。
Q:那時候你為什麼覺得品質是那麼重要的事?
A:品質好可以讓競爭力增加,品質給你價值。讓飛利浦台灣這個組織在飛利浦裡面有他的價值。這樣下去之後,投資就不斷地來,那個時候我們跟公司說,我要增加收益但是我不增加員工。就是我盡量提升我的員工,也有人說你是開補習班嘛,因為你提升人之後就跑了。
Q:為什麼說你開補習班?
A:因為你把他訓練好之後,別人就把他挖走了。如何把員工留下來是管理者的挑戰。要做官的給他做官,要發財的讓他發財,提供不想做官不想發很多財的人有發展空間,這是另一批人。我那時候登報時說得很清楚,升官發財不要來,怕壓力不要來,我的工作是很有壓力的。
Q:結果是有人要來嗎?
A:來啊!結果來的人反而更多。
以前人家怕談這個問題,反而好的人不來,當你講清楚之後反而來的人更多。
Q:是不是因為你在所以他們能夠學到一些東西?
A:跟我在沒有關係。
Q:那怎麼留才呢?
A:我常常hold master rule(抓住大方向),就是基本的需求你要給他,錢絕對不是唯一留才的方法。你給他很多錢的時候,也許他可以高興一個月高興半年,但是半年過後,他又覺得不滿足了。你要給他想要的發展空間,讓他知道他做這個是為了什麼,他有一個理想是希望去完成。當然你也要去考慮一下現實的問題。
有很多人說人就是不喜歡工作,但是我說工作就跟抽鴉片一樣,他就是愈做愈多,只要他自己能夠滿足,他想做到的程度就能夠達成。所以一個公司裡面如果能說清楚策略方向、使命,讓大家瞭解為什麼往這個方向走,就能集合有一批使命感、有自己想法、希望能夠做一些事情的人。
「離開」,更能看清楚人生
Q:你離開高雄到台北的飛利浦來,又離開台灣到荷蘭去,再從那邊退休,你的人生一直在經歷「離開」,能不能談談你「離開」的哲學?
A:「離開」能讓你看得更清楚。就像李登輝離開時,如果再眷戀,只會更糟、只會讓繼任者更難做。要讓繼任者好做,就放手。
Q:那這個繼任者應該由誰來挑選?自己還是長官?
A:在組織中培養合適的人。
我一直認為組織要不停地培養人才,這個組織才會不停地向上提升。培養的過程中,一定有很多好的人在組織中出現,寧可讓好的人多於自己的vacancy(空缺),也不要讓組織裡的人不夠。好的人多於空缺,好的人在內部就沒有發展的機會,就要幫忙那個人往外發展,這就是全球公司的好處了。不斷有好的人有機會發展,大家就會知道這個組織有機會,才會有更多好的人進來。如果進到組織就卡死在裡面的話,好的人就不會再進來了。
Q:你覺得怎麼樣?辛苦了三十年!
A:現在享受不同的生活方式。我以前很享受,但以前的享受跟現在的享受是不同的享受,因為那個時候有責任(對家庭、公司),所以以前是享受壓力。做了三十年之後,我開始要享受人生。(余青育、鄧G、張育寧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