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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中之沙

羅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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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智成

2000-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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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中之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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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 2000 / 2月號雜誌 第164期遠見雜誌

我們出了突尼斯的迦太基機場,便立刻驅車趕到首都東比的迦太基(Carthage)。迦太基遺址就在地中海邊,和其他幾座美輪美奐的濱海小城,構成了突尼斯近郊最負盛名的高級住宅區與觀光景點。我們沿著風景優美的濱海公路,繞過賓阿里總統的官邸,在一片寧靜得有些冷清的樹蔭中下車。

許多不為人知的歲月在彼埋藏

列名世界文化遺產之首、大名鼎鼎的迦太基帝國遺址就坐落在林蔭茂盛的高級住宅區和安祥的海岸之間:一邊是戒備森嚴的總統官邸後院,嚴禁拍照—— 感覺上如果你背著相機,最好也別朝那邊多瞧幾眼;一邊是潮聲的方向—— 我急急向它走去,因為許多不為人知的歲月在彼埋藏。

西元前二一八年,迦太基名將漢尼拔帶領了五萬名步兵、九千名騎兵和三十七頭大象突擊羅馬。他以堅忍不拔的毅力從西班牙繞道庇里牛斯山,再翻過阿爾卑斯山,從義大利北邊直攻羅馬帝國的後門。他神出鬼沒、三次大敗羅馬軍團、殲敵一萬五千人。

但是這些豐功偉業依然無法挽回迦太基亡國滅種的宿命。

西元前一四九年,羅馬人終於還是打到了家門口,經過兩年的圍城,把本來僅次於羅馬、雅典的繁華大城,消耗成不到原先五分之一人口的煉獄。這便是第三次布匿克戰爭(Punic War)。

但是羅馬人再也無法忍受第四戰的可能性了!迦太基人的精明與韌性叫羅馬人又敬又恨,它的監察官加圖(Cato)做出「必須消滅迦太基」的著名死刑宣判。所以西元前一四六年城破之後,所有倖存的迦太基人全部被賣為奴隸、土地被遍野灑鹽、永世不得超生,而被夷平的領土則成為羅馬帝國的阿非加利省。

經過這樣徹底的破壞,當兩千年後我們走在迦太基遺址時,我們更像是走在羅馬帝國遺址上。因為觸目所見的,其實是羅馬人在迦太基廢墟上蓋起來的、更雄偉的建築。尤其是壯觀、華麗、設備齊全的安東尼大浴場,它巨大的穹廊、列柱、大理石雕刻主導著整個遺址的景觀,壓制著到二十世紀初才重新出土的迦太基軍港、神殿、方尖碑、石棺與民宅。

羅馬人的建築語彙與風格,我早已耳熟能詳。而屬於腓尼基人的迦太基文明,到底又是怎樣一幅光景,我更加好奇。走在兩個文明的幽靈所重疊的廢墟裡,我細細觸摸、觀察、體會,並藉著地中海那千古不變的和暖海風,把我送到時光更久遠的遐想中。

西元前九世紀,腓尼基公主伊莉莎(Elissa)為了逃避兄長皮格曼儂(Pygmalion)的迫害,帶著大批財富和落魄貴族來到這個北非的海灣。傳說她機智地向當地原住民柏柏人(Berbers)的酋長要了一塊地,據此建立起狄多(Dido)王朝。不久,這個以迦太基為根據地的商業王朝迅速崛起,到西元前八世紀時,已是西部地中海最活躍、強盛的城邦了!她縱橫四海,並在西班牙、北非、西西里等地殖民。為了殖民地,她在西元前五世紀就和希臘打了一仗,更在新霸主羅馬帝國開始向外擴張時,為了西西里、科西嘉等地,緊咬著羅馬人打了幾十年惡仗。

這些過往事蹟點出,重商的迦太基其實在許多方面是足以和希臘、羅馬文明分庭抗禮的,只是如今這些事實十分零散、迷亂罷了!

腓尼基中產者的生活現場呼之欲出

我曾經在迦太基、克觀(Kerkouane)和利比亞的撒柏拉達(Sabratha)比較具體地感受過泛腓尼基文明的進步與巧思。撒柏拉達當然也不免被後來的羅馬建築占掉大部分的風水。但那兒有一座舉世僅存的腓尼基式方尖碑。

這座高達十三公尺的奇特建築分上中下三層,包融了埃及、希臘與非洲當地的題材與風格,比起傳統西方方尖碑(埃及式),它的尖頭部分占了極大的比例,而且較為繁複柔美。

在克觀,我所見到的,則是一個石砌的完整聚落。它靜置於邦角半島(Cape Bon)一個僻靜的海濱。

由於出土不久(一九五四年),保存完好的程度令人訝異,不但街廓儼然,房舍建築也清晰可辨。

可以說,除了整個城鎮的上半截之外,克觀這些超過兩千多年的超高齡建築,比起我們九份山區那些年久失修的磚房來得完整、堅固。沿著半人高的厚重石牆徜徉,透視著屋內有條不紊的布局、隔間及馬賽克(Mosaic)地板、排水系統、浴室、浴池等設施,時光之外的腓尼基中產者的生活現場呼之欲出。

在這個看起來似乎沒有公共建築的迦太基社區,還會看見一個神秘的符號深入了家庭生活的各個角落。那是一個圓圈在上、三角形在下,中間橫著一條橫槓的簡化娃娃「○︱▲ 」。這是他們著名的坦尼特(Tanit)女神的象徵。

遠古民族生活本質裡的宿命感傷

坦尼特(Tanit)女神司掌祭拜時所祈求的願望,同時也被視為生育與豐饒之神。她和她的丈夫巴雷阿蒙(Baal-Hammon),是迦太基信仰的中心,德菲(Tophet)祭壇就是供奉他們的。坦尼特的前身應該是在腓尼基本土迦南一帶廣被信仰的天后阿斯塔特(Astarte),她司掌戰爭與愛情。

腓尼基人以燒香和敬獻美酒來祭拜阿斯塔特,可是,到了迦太基,他們卻以殺嬰的方式來獻坦尼特。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智與信仰呢?以自己第一個出生的小孩獻祭給司掌生育的神祉?是因為太虔誠、太迷信,還是生活太艱困、命運太不確定?還是,那仍是某種地區性宗教的遺緒—— 因為,《聖經》和猶太教所推崇的先知亞伯拉罕,受到上帝的試煉,要殺小兒子以撒獻祭時,正是亞伯拉罕率族人遷到迦南這個地方之後的事。

亞伯拉罕的試煉與虔誠會僅是個案,還是迦南地方人們的普遍經驗?

從迦太基遺址的入口開始,沿著步道兩旁,是成千成百的石製小盒。在南邊德菲祭壇附近的荒煙蔓草中更多,還有迦太基博物館裡頭……這些長約六、七十公分、寬與高約三十公分,有著扁扁三角形蓋子的小石盒,正是迦太基那些早夭嬰孩的石棺。

它們靜默地、無助地被展示在路邊,形成了黃土步道最沈重的邊框。

我細細窺看著這些緊蓋著的、被掀開的、沒有了蓋子的小石棺,裡頭早已空無一物。除了一些簡陋的裝飾,我也看不見任何可以保存下來的迦太基父母們的心情。

迦太基人用什麼方式來殺死他們的嬰孩呢?是一刀刺在心臟?割喉?還是窒息?都不是。

他們把這些零至三歲的幼兒帶到德菲祭壇的地下室,綁起來,擱在神像的臂彎裡,從底下點火燃燒,直到嬰兒化為灰燼。他們又是如何掩蓋嬰孩的哭聲?還是根本沒有哭聲,因為嬰兒們純潔到根本分不清生存與死亡的差別?

殺嬰祭祀的習俗到後來有了比較變通的方式,例如改用奴隸的小孩、或改用牲畜等,但是走在向晚的迦太基遺址,我再一次強烈感受到遠古民族—— 許多遠古民族生活本質裡的宿命感傷。

千年港灣,一如當初

腓尼基人在非洲的四大據點分別是突尼西亞的迦太基、利比亞境內的撒柏拉達、的黎波里和列柏提斯‧馬格那。這些地方我都曾親臨其地。它們的共同點是:都被覆蓋以更壯觀的羅馬帝國廢墟,而且除了的黎波里之外,都沒有更後世的文明—— 特別是住最久的阿拉伯人—— 的改變與添加,所以上古史蹟的原貌保存得相當純粹與完整。

另外一件讓我頗羨慕的共同點是:這些緊靠地中海邊建造、使用、破壞並遺棄了兩、三千年的遺址,不知是土質、非洲氣候還是地中海的溫和特質所致,都沒有淤積的問題。當初蔚藍、清朗的港灣、沿海砌造的碼頭、安定的潮汐一如當初……無視於歲月的侵蝕,它們和海的關係始終都如此清晰、緊密。反之,我們的歷史性港口,似乎不免於滄海桑田的輪迴,不管是揚州、泉州、鹿港、南鯤鯓,不過幾百年的光景,就遠遠成為內陸、或被荒煙蔓草遮掩了通到海邊的去路……

從迦太基海邊往拜爾撒山腰走,還有更多遺址、更廣闊的視野以及收藏著大量迦太基出土文物的博物館。

在此,你可以更具體地感受到迦太基人的心靈圖像、生活方式與工藝成就。不過,幾乎沒什麼人造訪。迦太基永遠還是屬於迦太基……

我們在西迪布薩(Sidi Bou Said)逗留的時間並不長。

其實,我們在此待得再久,可能也嫌不夠。

這座非常接近天堂的美麗小城,是長達二十五公里的迦太基海岸的中心點,也是地中海靠北非這一頭度假勝地的典範。每個外地人都會覺得,接觸西迪布薩的過程直如夢中探索一座秘密花園,它美麗的方式是你似乎早已期待,卻不曾想像出來的……

我們在臨海的山壁上頭下了車,先是一些可以預料得到的,販賣土產和紀念品的零散攤販在布篷下叫賣;我們友善地閃避他們,沿著白色的古舊建築拾級而上,再走進窄巷裡的一道深長拱門。這座鑲著浪漫窗框的純白拱門是如此地幽靜、深長,使我們覺得好像在穿越一座隧道,而隧道彼端將有一個截然不同的光景。

隧道盡頭的世外桃源

果然,當陽光在隧道盡頭再度照臨我們時,我們來到一個不曾預期的世外桃源:一座只有藍白兩種顏色建構出來的濱海山城;無數的街巷在其間穿梭,引領著歡樂的人潮到各個不可思議的角落。溫和的斜陽灑在本地人與觀光客興奮的臉上,灑在鑲石的繁忙小街,灑在純白的各式屋宇,然後由淺藍色綣曲多變的鑄鐵窗框拉下斜長的陰影在寬敞、樸素的白牆上。

這就是突尼西亞最負盛名的藝術天堂了!目不暇給的山海之勝、遊艇碼頭、各式別具風格的餐廳、咖啡館、無數的藝品店、畫廊、神秘深邃的巷弄、花園、花香、特有的建築風情以及令人無法抗拒的浪漫氛圍與閒散心情,把當地的文人雅士、藝術家與帥哥美女,以及歐洲觀光客全都吸引到這邊來了!他們或四處張望、或露天小憩、或逛街獵奇,或在咖啡館閒聊、抽水菸,或在酒館酩酊、或只是發呆,都一副心曠神怡、心滿意足的樣子。難怪我所喜愛的法國文豪安德烈‧紀德都忍不住讚美西迪布薩是「沐浴在流動的、貝殼虹彩般的舒解中……」

這個令人流連忘返的地方是個異國情調迷戀者的夢工廠,觸目所及的景物無不激發你的感觸與想像。而這一切當然和它的過往歷史有關。

原先,當地人稱為西迪布(Sidi Bou)的西迪布薩是初建於九世紀的小村莊,十三世紀時開始嶄露頭角,吸引了富裕的阿拉伯人在此開發。十六世紀時,西班牙人開始興盛,壓迫了許多本來住在西班牙南部和北非摩洛哥的阿拉伯人、猶太人到此定居。

這些新移民把過去在西班牙安達魯西亞地區的華麗建築風格引進,結合了本地原有的白灰泥傳統建築與地中海懸岸的靜謐,奠定了西迪布特有的居住環境與情調,後來法國殖民者與突尼西亞的有錢人也紛紛到此置產。於是,在累積了摩爾人、土耳其人、西班人與法國人的生活理想之後,你看到了一座這樣的城市:遠處是蔚藍的海洋,每到夕陽時總是美麗得叫人心焦又心慌;近處是四通八達或不知蜿蜒到那裡的石鋪巷弄;路旁是高高的白色石牆,牆後隱藏有著松樹、茉莉花和噴泉的花園;形狀不一但一律白色的平房與樓房則點綴以繁複精美的天藍色木製雕花窗台、漩渦狀、草葉狀的鑄鐵窗框、以巨大黑色門釘排成各式圖案的拱形大門、以及懂得享受生活的居民……

藍白兩色建構的濱海山城

二十世紀初,英國男爵魯道夫(Baron Rodolphe d’Erlanger)一來到此地,就驚艷於這座花園城市的優美寧靜。他不但襲用摩爾人風格建造了如今以樂器收藏聞名的宮殿,還立下規定,以藍色的為全城的統一色調。

一種只有藍色與白色的生活文化便在此生根了:屋頂、牆壁、穹頂或尖塔,是白色的;門、窗、鐵窗、欄杆,藍色;桌子,白或藍;椅子,白或藍;招牌底色,白或藍;招牌字,白或藍;甚至西迪布的特產 —— 鳥籠(filigree bird cage)也大部分漆以藍白兩色。

我必須多提一下—— 鳥籠,因為突尼西亞的鳥籠實在精緻、便宜又有特色。這些可能承襲自土耳其生活文化的各式鳥籠,通常有著阿里巴巴故事中天方夜譚式的宮殿式樣:鐵絲編製成的特大號洋蔥穹頂再搭配以對襯美觀的房舍造形。但是,這些鳥籠已不再用來養鳥,而是突尼西亞人富裕的象徵。象徵如今也失去意義,成為遊客的戰利品。我就曾花了三十Dinar(突尼西亞幣約二十八美元)在大街上買了一個高八十公分、直徑四十公分的鳥籠,千辛萬苦地運回台灣。這個如今掛在玄關的空空的鐵絲宮殿裡有一堆喧譁的記憶。

在旅途的前幾天,我們主要是沿著突尼西亞東部海岸線向南摸索。那一帶大概就是每年四百七十萬觀光客會聚集的地方。

但是沿著海岸這些地點的浪漫與閒適,只是油脂般薄薄一層表象而已。屬於突尼西亞的主要事實,應該和在這裡長住的九百萬人口有更密切的關係吧?

不管從哪裡出發,只要往內陸深入一點,你就會更接近突尼西亞的事實一點。然後,你就會體悟到那些在濱海旅遊景點炮製的夢境有多薄;薄到也許你換個角度、換個方向打量你正在度假的城市,夢境就被平俗的現實給撐破了!

在旅行中,現實有那麼重要嗎?

現實感帶來知識。知識有那麼重要嗎?

瞭解去過的地方和當地的人民是旅行者的天職嗎?

我不曾用心想過這個問題。知識與好奇一直是我向前探索的動力。當一個陌生的場景擺在眼前,我下意識就想去為它做點功課,交作業給自己。

此刻,我們的TOYOTA正沿著國道GP2往西南疾駛。我照例靠著車窗、靠著零碎的思維讓過早起床的自己恢復清醒。窗外是呆板、粗糙、灰黃的公路景觀:路旁是崎嶇的乾草原、放牧地、防止牛羊跑到公路而密集栽種的仙人掌。再往南,則是愈來愈壯觀的橄欖樹林了。

以橄欖樹林為主要景致的地區十分遼闊,幾乎要到更南方的戈貝斯(Gabes)一帶,才會讓沙漠作物椰棗林替換掉那突尼西亞的首席經濟作物。

探訪古城開羅安

我們的目的地是回教第四聖城開羅安(Kairouan),一個炎熱、貧瘠、偏僻、沒有什麼過人的條件,卻一度成為回教徒在非洲的首都的地方。

當初回教遠征軍統帥、開羅安的建城者歐克巴(Ogba Ibn Nafaa)之所以選中這個有點像我們吐魯番窪地的地方,純粹只是軍事上的考量。因為,西元六七○年建城之時,一手拿《可蘭經》、一手拿劍的回教大軍在北非有兩個主要敵人:一是動輒渡海來襲的拜占庭帝國,一是四散於山區的柏柏人反抗軍。開羅安一方面離海岸夠遠,可免遭突擊;一方面地處國土中央、要道輻輳,出兵容易,於是歐克巴不顧環境的惡劣與物資的不足,就在此大興土木。

中世紀時的阿拉伯文明是輝煌而先進的,他們以高明的技術建立了十五座各可以容水五千立方公尺的巨大蓄水池,再從三十五公里外的山區引水到此,把整片不毛之地灌溉為花園之城;另外,又從境內各地的古羅馬城鎮搜刮、拆運來大量珍貴建材,重新起造阿拉的屬地。從阿格拉比(Aghlabid)決定在此建都的西元八世紀開始,開羅安安享了上百年的黃金時代。

也由於曾經有過黃金時代、重要地位和悠久的歷史,開羅安成為突尼西亞最值得一探的古城:北非最大的歐克巴清真寺(Oqba Mosque,即大清真寺)在此,可能是最美的理髮師清真寺Mosque of the Barber在此,還有三門清真寺(Mosque of the Three Doors)和其他兩百多個清真寺,以及最著名的地毯工藝和可以上溯千年的古市集。

像沙漠生物一樣頑強的文化與活力

但是,在我們到達開羅安的炙熱午後,聖城的榮光似乎仍昏睡不醒。整個城市在烈日的輻射之下一片死寂:土黃色的乾澀建築沈悶地散立道路兩旁,疏落的樹木文風不動地點綴著發燙的地表,一千多年前就已經挖在那兒的著名蓄水池和隔鄰旅遊中心之間的草皮還沒長出來……這般景象使我想起另一個午後,我獨自開了一個半小時的車子到棕櫚泉的情形:背對陽光時,沙漠太陽的光與熱似乎把地表上所有會反光與導熱的金屬元素全部篩檢出來了;面向它,瞇著被曬得睜不開的眼睛四處搜尋,你則發覺只要是逆光的物體都黑暗得有如幽靈,凡是生物則都躲到任何可能的陰影中了。

開羅安離沙漠還有段距離,卻比沙漠還熱。

不過,隨著我們對重要名勝的一一造訪,開羅安那些像沙漠生物一樣頑強的文化與活力,還是一一顯現出來。

到「理髮師清真寺」參觀,是到阿拉伯社區參觀時的典型體驗:總是在冷清、破敗的土牆之後,珍藏著一個讓人眼睛為之一亮、心神為之甦醒的心靈宮殿。這是某種外冷內熱的回教心靈的象徵嗎?我不知道,但是在理髮師清真寺的經驗真的讓我十分珍惜。

令人心神蕩漾的阿拉伯式美感經驗

就像切開一顆紫水晶一樣,也許外表直如一般岩石,但裡頭卻是晶瑩剔透、光彩斑斕,像一顆卵生的、還沒孵化就被打開的夢境……我們先在一個年久失修的大門下了車,沿著不起眼的走廊來到中庭。中庭仍是一個不起眼的中庭,由白色和土黃色的粗糙建築圍著一塊泥土空地形成,東北角還架著鷹架,幾個工人正在整修外牆與屋頂。

我們緊貼著鷹架從東北角的拱門進入,立刻來到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入口處是一個不到十坪大的、有著挑高穹頂的玄關,上下四面全部鋪上細緻精美、各式各樣的瓷磚,形成一個被用心鑲貼起來,一體成形的美麗空間。獨尊抽象美學的回教藝術家們善於創造、應用各式的抽象圖案來分割畫面,由於抽象圖案特別有利於色彩的區隔、安排與想像,因此產生了無窮的色彩變化與圖案構成。這些細膩、多變的圖案與色彩,被高溫烙印於外表鮮亮、質地硬爽、觸感清涼的瓷磚上,更強化了顏色對人類視覺的原始衝擊、官能對心靈的幽微影響。當大量的、極大量的各式瓷磚,透過精心設計、編排、組合,以個別的、二方連續、四方連續的運作方式,貼滿一面又一面的長牆、一池又一池的地板、一層又一層的穹頂、一排又一排的列柱時,那種繁複的、重疊的、龐大的、眼花撩亂、又帶著光彩的翳影、令人心神蕩漾的阿拉伯式美感經驗就被完成了!

從玄關走進一道有著自然採光的穹廊時,隨著動作與視覺的延伸,這種美感經驗也跟著擴散開來,覺得被無數鮮明卻和諧調配過的色彩簇擁著,被這些色彩所反射的柔和光芒包圍著。瓷磚與圖案本質上的切割、分隔的效應並沒有消失,它們形成某種龐大卻一致的數目,這數目正在把你同化,同化為億萬塊歡樂又自足的色塊中的一塊。回教的繽紛美學總是這樣,它讓我很難專注於一個特定的題材,而是在大量同質或不同質、喧譁或不喧譁的重覆表現之中,讓觀者屢屢失焦、暈眩,溶入或溺斃於巨大數目的安詳與親密之中。

最後,我來到理髮師清真寺的主體—— 供奉著Zaouia of Sidi Sahab陵寢的中庭。這個四周圍繞以精緻迴廊的中庭,顯得美麗又清幽,也許是空間擴大了,瓷磚的雄辯之力也減弱一些,它們成為一種色調或背景。空間,空間的分量被一種恰當的尺寸和比例和氣氛烘托了出來。

Zaouia of Sidi Sahab的意思是先知的伙伴。先知指的當然是回教創教者穆罕默德,他的伙伴則是這個著名的理髮師。相傳當年他來開羅安傳教時,總是帶著三綹從穆罕默德身上剪下的髮髭,死後,埋葬他的這個小寺,成為突尼西亞最美麗的回教建築之一。

這是一個靠雀鳥不停地噪叫來維持清醒的寂靜空間,巨大的遮陽布篷拉開了一半,讓陽光的光亮進來、酷暑卻擋在外面。

許多清真寺本身就像個神秘的冷氣機一樣,總能在高溫、乾燥的地表自創一方清冽、沁涼的空間。

理髮師清真寺也不例外。在此不過一個時辰,原先風塵僕僕投身開羅安熱鐵爐的焦躁記憶已不復存在。在鋪滿了地毯的中庭前方走廊,我挑了一個比較不顯著的角落,脫了鞋,和一對安靜的突尼西亞父母隔鄰,盤腿坐下,捨不得離開……。

置身光色之娛的極致

回教繁複的美學,我在開羅安的麥地那(Medina,古城之意)的市集還有另外一種體驗。

那時,我跟穆罕默德已經在停車場找到了原本以為在古市集迷路或被人口販子挾持了的攝影小組一行人,又到陋巷中一個陰暗狹窄的磨坊裡頭見識了拉磨坊的機靈駱駝。

嚮導K說,我們去看地毯展示中心。地毯展示中心?那有什麼好看?開羅安地毯遠近馳名,在回教世界,「from Kairouan」的地毯,就像「Made in Taiwan」的電腦一樣嗄嗄叫。但是,我們已經看了一堆地毯了!

不論是商店裡陳設的、攤子上兜售的、狹巷的高牆高掛的,都看過了!

K的英文不靈光,試圖跟我解釋什麼,而我顯然沒弄清楚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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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麥地那的大街小巷踅了很久,終於在一個偏僻的小巷中找到了展售中心。這個小巷是如此狹隘簡陋,我們根本不可能預期會看到什麼。

陳舊的木門打開。

「Aslama!(你好)」我帶頭走進。

那是一個精緻、陳舊的挑高前廳,頗有地位的管理者哈比穿著傳統阿拉伯長者才穿的長袍,在眾人簇擁中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他一看到我們進門,就起身熱誠歡迎,但並沒打算帶我們參觀,反叫我們自己先四處逛逛。我打量四周,並沒看到一張地毯。

我們自行挑了一個小門入內參觀,眼睛立刻為之一亮。

那是一個挑高約四層樓的廳房,有三十餘坪大小,到處是華麗而耽溺的傳統回教擺設,四周圍有較高的平台。平台上是窗框、座椅和各式短几,平台下也是臥榻、躺椅和各式桌几,整個格局有點像是個家庭劇場,舞台就是大地毯中央。在這樣的空間裡,回教式繁花簇錦的花樣與濃情蜜意的色彩又再度揮霍起來;不同的是,在此的材質更為多元、層次更分明、結構更精巧複雜。尤其是精雕細琢、金碧輝煌的木工如桌、椅、欄杆、梁柱等,和慢工細活織就的各種地毯、壁毯及其他織品完全替代了清真寺內的超越、清靈與光滑,而肆意添加了物慾的歡愉、豐盛與圓融的人間性。

我們的眼光被這些縱恣、渲染的奢華想像引向上方,那種不斷被堆砌起來的官能感動,層層累積、令人屏息。這個廳房的二樓是中間挑空、四周圍以木雕欄杆的走道,窗外飽滿的陽光,點燃了四壁華麗、精美的軒窗,像熱情、昂揚的光的合唱團,緊靠著欄杆,向我們高唱色彩繽紛的頌歌一樣。三樓連樓板面積也沒有,是個四周圍以華美壁飾與長窗的高牆。雖然整個廳房的結構,有如天壇的祈年殿,愈往上頭愈收縮,但是它的山櫛藻梲、富麗堂皇一點都不打折,像另外一個音色不同的樂團,以窗和牆的無窮變化,支撐著我們對生活的龐大願望。四樓以上則是各種愈來愈小的花窗,這些以視覺為存在目的的設計,自然是極盡「光」色之娛了!

我們呆立廳房中央,像置身光的井底,或是顏色的塔下,或是抽象圖案的火焰之中,百感交集,卻只能再三嘆息。但是,當我們穿過另一扇小門到另一個廳堂去時,竟有點啼笑皆非了!

那是一個規模等大,格局相似、但色調與主題完全不同的另一座七寶樓台,從某個角度來看,由於色調更一致,而顯得更雅緻。

與顏色合而為一……

我們從這座以紅色、紫色和金色為主要成分的光與彩的地上龍宮再走到另一個洞窟。不出所料,那裡還有一座以綠色、褚色和金色為主要成分的空中樓閣。

在這棟被高牆護衛、被狹巷隱藏的十七世紀宅邸,一共有九座類似上述的廳房。這裡曾是開羅安城市長官的住所,幾經轉手,後來被當地的富商買下,成為開羅安地毯以及開羅安顛峰生活文化的展示所。在最後幾個廳房中,我們看愈來愈多的地毯陳列,其中還包括了傳統手織地毯的完整示範。

這時,哈比才開始和我們侃侃談起開羅安地毯的主題、花色與特色。不只如此,最後地毯展示中心的主人翩然出現,以更大的熱情邀我們到小巷對面他的住家去參觀。那是另一座結晶於粗獷外表下的輝煌豪宅,有更亮麗的瓷磚賦格、更精巧的造型與雕琢—— 例如整個客廳是以三個巨大的貝殼神龕意象和接角的另外四個較小的貝殼意象組合而成……但是我的感官已經遲鈍,我的熱情,事實上包括我的體力,都消失無形。

地毯濃艷多變的色彩和瓷磚瑰麗多樣的花色,使得外形枯槁、蒼老的開羅安深蘊著永不止息的生命力與吸引力。難怪我所溺愛的保羅‧克利(Paul Klee)一九一四年來到此地後,在他的日記寫下:「顏色已緊緊將我攫住了……我和顏色正合而為一……」

一種瀟灑、不經意的美感

然而,開羅安的本色,應該還是屬於土石之色或「褪色」的吧?

只要你站上叫拜樓,瀏覽錯綜著方頂、圓頂與尖頂的天城交界線,或者是駐足於一般民宅與社區,或巡視城郊的原野,你最容易察覺到的,仍是太陽的肆虐、時光的侵蝕與土石的頑強。

當我們造訪Oqba大清真寺時,感覺也是這樣。從四周來看,這座北非最大的回教建築,顯然還是屹立在Oqba建造它的那個年代,整個厚重、斑駁的外牆看起來像一座監獄,或正是Oqba所希望的,銅牆鐵壁的軍事堡壘。甚至那座高達三十公尺的叫拜樓,骨子裡更像是瞭望塔。

走進裡頭,印象還是差不多:整個中庭就是一個土與石的世界,沒有一呎綠地,也沒有什麼著過色的物體。但是,在這座九世紀的古樸建築裡,有一座精緻深邃的祈禱大廳,裡頭有當年從巴格達運來的瓷匾、木刻的古董講壇、在沙烏地阿拉伯為上千信徒訂做的朝拜地毯、從高高的梁柱上垂吊而下的巨型圓錐型燈架,以及支撐起無數拱門、成雙成對出現的列柱森林—— 這些雄偉的柱子還蔓延到大廳外的四面迴廊,以少有的壯觀在這座三千坪大的清真寺內,用雙重的拱廊圍出一個一千多坪大的中庭。

這六百多根石柱最大的特點是:它們全是二手貨,從各地的羅馬遺址中搬來,所以沒有兩根是一樣的。以不同的質地、花色和紋路刻畫有如沙漠老人的皺紋的粗胚圓拱,映照著從中庭反射上來的陽光,這幾百公尺長的雙重拱廊,有如金黃色的林蔭大道,十分迷人。

把花紋、粗細不盡相同的柱子硬排在一起,有一種瀟灑、不經意的美感,但更有著對別的文明的任性與霸氣……

回教文明與西方基督教文明的千年恩怨

回教文明與西方基督教文明的恩怨,打從回教創立時就開始了!這兩個幾乎有著相同淵源的宗教,在千百年的歷史中一直相互畏懼、敵視與爭戰。早先以巴格達為中心的回教民族較占上風,在穆罕默德死後二十年內,就已經打到西班牙和法國南部。接著,土耳其人在中亞興起,又屢屢威脅到拜占庭帝國而引發了此後幾百年真真假假的十字軍東征;在鄂圖曼帝國時代,回教徒甚至占領整個巴爾幹半島,帶著香濃的咖啡打到維也納城外。但是,此後,回教文明每況愈下,遙遙落後。工業革命更加大了歐洲強權與回教國家的差距。因此,當西方殖民帝國把眼光從新大陸轉回他們長久以來的鄰居時,阿拉的子民全部都成為俎上肉了!

回教民族的主體意識正是在這樣一長串的艱難歷史中琢磨發展出來。

持平而論,當今世界,西方基督教強權的文明與價值所向無敵之際,幾乎只剩下阿拉的子民還能比較純粹而完整地保持他們的信仰與生活方式了!

而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有時為了堅持這樣的主體性,阿拉伯民族付出很大的代價。例如:和強權打必輸的戰爭、和強權做意識形態的緊張對抗而飽受政經圍堵與制裁、甚至飽受西方媒體的污衊、訕笑與嘲弄。其實,如果我們一一去接觸這些閃米族的後裔,你會發現他們和我們十分相近:熱情、友善、有教養,精明也不下於我們自負的商人。

但是,他們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讓大部分回教心靈顯得和即將到來的二十一世紀文明顯得格格不入呢?

我想,問題絕對不是出在主體性上。

許多台灣的精英分子主體性的闕如與錯亂,到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有一個很大的原因在於他們誤以為:一個弱勢民族如果要深化主體意識,就會和西方強權的普世標準決裂、或進步的主流相違背。以致於有時他們還得幫著美化西方人自己都會臉紅的缺失。

其實,猶太人和日本人在西方文明主流裡混得很好,難道是因為他們放棄主體性嗎?絕對不是。他們信仰的純粹、自我認同的堅定、對傳統的深情,舉世無出其右。但是,這兩個充滿憂患意識的民族,更懂得掌握當今世界的主導文化的典範(Paradigm)。

在我的解釋裡,典範代表人類心智裡所設定的理想結構。不論是科學理論還是價值觀,它一旦被確立為理想的藍圖,所有的力量、思索、競爭與價值觀都會朝此方向傾斜。不論是上個世紀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強權運作,或本世紀的重商、重消費的國際主義,隨著典範能量的變遷,你必須能準確跟隨並應對。像緊盯著一個被重重謊言、自欺與誤解所隱藏的遊戲規則一樣。

阿拉伯民族的問題是,他們的典範還是過去宗教衝突、反殖民鬥爭時代所樹立的。他們想爭取的成績和目前新的計分標準是相衝突的。

中國大陸原先也是這樣。它的一切努力與作為是為了扳回上個世紀的種種屈辱與劣勢,為此,它也付出其大的代價。但是上個世紀終究是過去了!上個世紀許多遊戲大家都覺得很幼稚了!自鄧小平以降,他們的領導者似乎較能清楚瞭解狀況,所以目前中國的努力是盡全力去掌握新的典範、找對新的遊戲與遊戲規則,以避免在下個世紀吃苦頭甚至被開除球籍。不只如此,它同時還是得保有一些力氣去面對有些別人根本不想放棄或改變的遊戲,例如:主權與強權、南北對抗等。要在這不同的典範上面做精確的拿捏與分配—— 當然更需要清明、正確的主體意識。

我曾在迦太基博物館遇到這個一個解說者,他起先以客觀、拘謹的態度解說著館內館外各式古蹟—— 這當中還包括中古時期路易九世的陵墓和他的事蹟。因為這個法國國王的葬身之地就在博物館後院。

「路易九世?就是最後一次十字軍東征時病死在北非的那個法國國王?」本來以平穩腔調講解的人睜大眼睛:「你知道?」「當然,最後那次東征出動了三個歐洲國王,只回去一個,日耳曼國王也淹死了!」「整個十字軍東征就像一場鬧劇……」其實,我所知道的就這麼多。但是接下來的半小時,這個頗有人文氣質的中年阿拉伯人,偏離正題和我談起了回教文明和基督教文明的種種。

我突然想起了薩依德(Edward Said)和他的《Orientalism》(東方主義)。在那本充滿主體意識與客觀腔調的文化論述中,他從西方世界的各種相關著作裡,指證出西方人基於種族主義、性別歧視與征服者的惡習,在歷史上反覆使用「東方主義」創造出一個遠離真相又充滿異國情調的東方世界—— 特別是近東回教文明的刻板印象。

一九七八年出版的這本書吸引了一九八二年到陌地生Madisou求學的我,也深化了我的後殖民主義思維。然而,到了一九九九年,在遠東島嶼上的執政者還困惑於半世紀之前殖民者的病態意識,把原本充滿前瞻性的民主化與現代化契機,帶入日據鄉紳的復辟與民粹主義的原始情緒……

哈瑪梅的豐盛之旅

談到阿拉伯人,當然不能不提到司機穆罕默德。

造訪他家真是難得的體驗。一間四坪的房間聽說已是院子裡最大的了!一張大床加上一組塑膠衣櫥占掉了主要的空間,剩下的,就是我們圍著茶几席地而坐的客廳了。我們被引見過被誤以為是他媽媽的他太太、他媽媽、襁褓的女嬰、還有女兒和小孩,他們都熱情有禮地打招呼。其中這兩個六、七歲的小孩還十分有教養地—— 和七個客人行貼面禮,並一絲不苟地應對著客人們其實頗不經意的話題,令我印象極為深刻。

在遞完乾果與水菸袋之後,主人盛情地拿出好幾本簡陋而不起眼的相本,讓我們傳閱並不厭其煩地解說著——這是他小時候的照片,這是他的童黨與同學,這是婚禮,這是全家福,這是第一個小孩,這是小孩行割禮前盛裝遊街的照片,這是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騎在驢子上,鄰家的大大小小的小孩簇擁著他遊街,這是醫院,原先興奮而迷惑的孩童換了一臉錯愕、委屈的表情,顯然已經行了「禮」。

穆罕默德誠摯地向我們敞開他的家庭、他的富足、他的善意。這些,來自遠方的習於防備、隱藏的我們,在這小小方寸之地都完整地感覺到了!

哈瑪梅是充滿海濱美景的旅遊之都。在旅館中每天進進出出的法國人、德國人都是一付迷醉、閒適的神情。但是我一直覺得在這個地方我們的收穫最豐盛,那是一種交到朋友的感覺,和一個人,或者一個陌生的世界。

艾爾占(El Jem)的市區有不少駱駝和驢子。它的位置在兩大觀光城市莫納斯提(Monastir)和司法克斯(Sfax)之間。不過由於地處內陸,所以市容土氣得多,熱得也比較沒有節制。我們穿過一望無際的橄欖樹園來到艾爾占,是為了瞻仰一座排名世界第六的羅馬競技場。

突尼西亞的橄欖園面積真的很大,穿行其間有如當年遊盪在美國中西部的玉米田,總是一連好幾個小時看不到別的東西。在這片隨著丘陵起伏的橄欖園當中,有一些歷史十分悠久,甚至遠在迦太基時代就為這個地區帶來相當的財富了。

感受北非羅馬文明的盛況

艾爾占的競技場和這些橄欖園也頗有關係。

這座競技場可以容納三萬名觀眾,建築富麗堂皇、保存良好,整個外型和羅馬市區內的那一座幾乎不相上下。特別是地底下的通道、囚室與獸檻,看起來好像還在使用的樣子。我們花了一些時間在其間拍攝、採訪,還仔細地參觀了當地工藝師以古法製作鑲嵌畫的過程。

離開競技場,我們發現在市區的許多角落都逃不掉這個龐大而古老的背影。這裡面一定會形成某種象徵意涵吧!想想看:一座在公元二、三世紀就建造好的羅馬競技場,優雅地凌駕在後殖民時代俗陋的阿拉伯社區裡,接受著觀光客與當地人好奇或讚歎的眼光。它自己又會以什麼眼光看待這些?

在北非,尤其突尼西亞或利比亞,羅馬文明的遺跡是無所不在的。自從消滅迦太基以後,羅馬人就一直滿用心地經營這一大片他們稱之為「阿非加利省」的新領土。

差不多在那個時期,艾爾占就已經飛黃騰達了!靠著生產和輸出橄欖,這個如今看起來並不起眼的內陸小城,當時就累積了巨量的財富與一萬五千以上的人口,使得它在建造過兩座競技場之後,還是忍不住要蓋一座和帝國首都同一等級的競技場,以及,晚近陸續出土的公共澡堂、會堂、別墅……

西元三世紀時,當時稱為西德拉斯(Thydrus)的艾爾占可以風光到享有獨立於羅馬朝廷之外的統治權。

而艾爾占仍只是羅馬文明在北非開花結果的一個中型例證而已。在迦太基遺址上的安東尼大浴場與別墅同樣令人印象深刻;而在杜加(Dougga)羅馬遺跡龐大、完整的程度更是驚人,號稱足以和被火山灰保存下來的龐貝城相媲美。另外,在艾爾豪阿利亞(EL Haouaria)另外一個雖然優美但偏僻到現在都沒什麼人煙的海邊,我也看見了羅馬人跨海取材、大興土木之後,遺留下來的巨大採石場。

但是,在利比亞的撒柏拉達和列柏提斯‧馬格那,我所感受到的北非羅馬文明盛況,才真叫人歎為觀止。

雄視地中海岸的大列柏提斯

特別是列柏提斯‧馬格那(即:大列柏提斯),這個曾經誕生過羅馬帝國皇帝塞佛留的北非港都,至今仍以它精緻、壯觀、保存完好的三百多公頃遺址,雄視地中海岸。

大列柏提斯,撒柏拉達和它相較有如平民與貴族。因為,撒柏拉達雖然美觀,但是建材主要是當地較軟、較廉價的石灰岩。大列柏提斯完全不一樣,用的是來自希臘和義大利的名貴大理石,不僅如此,它的等級和規模都不是撒柏拉達可以相比的。

塞佛留即位之後,極其用心地規劃整建他的出生之地,使得原先以輸出象牙、黃金和野生動物聞名的河口港,更進一步成為羅馬帝國最美麗的城市之一,各種公共建設、休閒設施美輪美奐,應有盡有。人口也從兩萬直逼八萬。

但是羅馬帝國的衰亡之後,大列柏提斯並不在阿拉伯民族生存發展的軸線上,因此在歷史上消失了一千三百年。

一九二○年,考古學家挖掘到這座半沈於地中海的羅馬古城時,如獲至寶,因為它的規模、它的精美、它的完整保存都屬世界之最。七十九年後,當我花了整整一天走在這片遺址上時,都不免還像當初考古學者一樣,興奮、感動又惆悵。

我當然在歐洲和義大利本土見過許多偉大的羅馬建築。但是,也許是由於對照背景在文化傳統上的一致性,我對於羅馬文明總有一種理所當然、理應如此的怠慢。

一直到我來了北非,相對於自然環境的艱困、異質文化的襯托、不同時空的比較,我對羅馬文化才有了更多的瞭解與尊敬。那麼一個活躍在兩千年前的新興民族,它的生命力、它的創造力、它對生活理想的追求、對各種工藝技術、知識、觀念的實踐,即使以現代人的標準而言,都是舉世無匹的。

大列柏提斯幾乎沒什麼特別突出的景點,因為每一個角落都有非常值得細品的珍藏。

如果真的要為大列柏提斯找個代表性的建築,那應該是羅馬城以外最大的露天浴場—— 哈德良大浴場了。這個由羅馬帝國極受愛戴的皇帝所蓋的休閒中心,坐落在運動場正對面,共分露天大浴池、冷水、溫水、熱水等三溫暖以及健身房等五大部分,全由大理石精工建造,除了有著氣派的門廳、完善的格局、優美的裝飾以外,還有許多充滿匠心的保溫、供水設計與設備。

我在這片由珍貴石材所創建出來的斷垣殘壁之間行走坐臥,希望藉由具體可及的事物拉近我和某種遙遠時空的距離,希望在廢墟中找到曾經如此熾熱的痕跡……

瑪瑪它(Matmata)有兩樣事情很出名。

一是它那崎嶇險阻、光怪陸離的準沙漠地形。這樣子的地理奇景讓史蒂芬‧史匹柏十分著迷。在他的想像裡,遙遠的星球一定有些這樣艱困、詭異的地方,讓人類勉強可以存活又活得十分狼狽。於是他大老遠地跑到瑪瑪它來拍「星際大戰」,讓這個星球裡的外星球聲名大噪。

另外一件出名的事物,我想,大概就是哈利瑪的家了!

一種牧歌式的清貧與浪漫

哈利瑪是瑪瑪它當地一戶柏柏人家庭的女主人。千百年來,柏柏人在這片窮山惡水之間生存,發展出一些半穴居、半石砌的建築風格與居住方式,漸漸地也形成一種極為特殊的人文景觀:一方面它表現出人類在惡劣環境下的創意與無比韌性,一方面它發散著某種和大自然緊密結合的牧歌式的清貧與浪漫。

許多旅者在進入撒哈拉沙漠之前,都會先到這兒領略一下柏柏人的生存環境。但是由於經濟凋蔽、毫無前途,大部分的柏柏人早已他遷、另覓生機了。偌大的瑪瑪它剩不到幾戶人家。至少,當連我們在內的旅客提出要求時,包括K在內的當地專業,都只帶大家去哈利瑪她家。

哈利瑪家,簡單地說,就是柏柏人住家的樣板。

這是一座真的還頗為有趣的住所,緊緊靠著矮矮的山壁;主要的廳室都是鑿岩而成,外頭再用土石築起高牆,圍出一小塊半圓形的院子。高牆的正前方形成厚重但不規則的泥門,泥門上固著了三兩個紡錘狀的尖底陶壺,襯著藍天,顯得神態怪異。

哈利瑪不在家,她正在山溝對面撿柴。老遠看見我們,才急急忙跑回家。

哈利瑪是一個身材略為臃腫的中年婦女。一身紅色主調的柏柏傳統披掛,頭上裹著淺青底黑白條紋的頭巾,手裡捧著一束野花。她的笑容友善、憨厚,顯得十分親切,乍看之下讓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個感覺非常強烈,我不禁在記憶中翻箱倒櫃。想著,想著,突然覺得她一定曾經出現在某幾本旅遊雜誌上頭。那質樸的舉止、無辜的眼神、渾厚的雙下巴,使她在鏡頭下成為非常具親和力的模特兒。我一定在不只一本進誌上見過她。

但哈利瑪並不知道我的記憶。她把花遞給我,引我們進入她家。午後金亮的陽光跟塵土一樣,靜靜攤曬在泥牆圍起的院落。從這兒,我們可以看到好幾間從山壁鑿出的窯洞,每間都有七、八坪大小,包括:廚房、儲藏室、小嬰兒趴在泥地上睡覺的臥室、有一部傳統織布機的工作間……等等。每一間都像個泥塑的粗胚一樣,沒有任何修飾,也沒有太多傢俬。另一個院子邊還有一個遮篷,底下是一個手搖的石磨與待磨的粗麥。

沙漠邊緣的陽光和岩壁、泥土的質地如此相容,使得整個院落有一種清涼、舒適又安寧的氣氛。最早先的人類,他們對居住的想像和這裡的一切應該相去不遠。

不久,哈利瑪的丈夫回來,他把一隻小駱駝繫在門外的木柱上,羞怯地跟我們打招呼,敏感的我還察覺到他做為樣板家族的冷淡與無奈。

柏柏人悲涼歷史最鮮明的地標

柏柏人是北非的原住民,和後來的阿拉伯人有著同一血緣。從有史以來他們就散居在從埃及、利比亞、突尼西亞到摩洛哥這片廣大的地區,並先後建立過好幾個王朝。但是沒有一個王朝能使柏柏人免於異族的入侵:先是羅馬人,再來是七世紀的阿拉伯人,以及更多的阿拉伯人。不過都沒有十二世紀闖入的貝都因人破壞來得大:原先的自治權喪失了!農業經濟與制度喪失了!定居的柏柏人反而成為貝都因人(貝都因人不是種族,是沙漠遊牧民族的通稱),許多柏柏人的後代四處流散,甚至遠到歐洲打工。而散布在北非各地的柏柏人聚落,則是他們悲涼歷史最鮮明的地標。

在民族鬥爭中節節敗退的結果,使他們只能在沙漠或沙漠邊緣的貧瘠地帶、優勢族群不屑也不願染指的地方苟延殘喘。柏柏舊址的第二個特點則是形勢險要、利於防守,因此有很多聚落是高踞於山頭的。這當然也和落水狗般的民族宿命有關。第三個特點,柏柏人長期處於外來危機的環伺之下,因此絕大部分的建築都設計成城堡、山寨的格局,脣齒相依、負隅頑抗。

天神的雷霆擊垮的巴別之塔—— 雪尼尼

在往利比亞的路上,我們就曾駐足於一個規模最大的柏柏人山寨—— 雪尼尼(Chenini)。

雪尼尼位於突尼西亞東南的邊區,雄峙在前有深谷的獨立高山之巔。這是一個用無數石塊順著山勢往上砌成的大型聚落,沿著幾條平緩的環山上坡路,柏柏人在靠著山壁的這一側蓋滿了各式各樣的房舍,他們密密相接,層層相疊,把一兩哩長的陡峭山頭,用相同顏色、相同質地的大小石塊,整座給鑲嵌起來。

你可以想見我所目睹的懾人景觀嗎?某個被追討得走投無路的族群,在九百多年前敗退到這個土黃色的山巒之間。他們用土黃色的石材,建造了千百座土黃色的建築,這些高大的堡壘、寬敞的樓房、精簡的農舍、庫房彼此上下、左右連接、交疊、堆砌,形成遮蔽了山的原貌的寄生介殼,又好像幫整座山頭穿上一層由億萬石塊織成的土黃色盔甲。

經過時光長久的曝曬,整座荒廢的雪尼尼如今更像是被天神的雷霆所擊垮的巴別之塔;只在石與石之間、樓與樓之間留下無數殘破的門窗,在彼空茫遠望,有如傾圮的蜂巢,又似蒙著面紗的柏柏族婦女,一雙雙憂鬱的眼睛……

緩步走在遺址的山道上,撫娑一方方石磚,遠眺河谷外千百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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