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職場,跟一個同產業的朋友約了一起喝茶。
本來我是滿緊張的,過去我們見面,只談產業的趨勢,交換一些工作的資訊,我怕她見了我,不知道怎麼跟我話家常。
但她提了自己的事,她說,「知道妳過得不好,我也過得不好喔,這一年真是亂七八糟,對好人來說簡直太難了嘛。」
接著我們就低頭挖著沙拉吃。
我們倆,就好像兩個不同品牌的卡通人物見面,米老鼠問龍貓說:「你那裡天氣好嗎?」龍貓悻悻然回答:「還不都一樣?你覺得熱我也覺得熱,地球暖化是全世界的事情。」
龍貓嚼著沙拉的樣子非常認真,好像過了這一餐,下一餐在哪裡沒人知道的樣子。
「妳還是多吃點,」她建議著:「人生很倒楣的時候,就盡量多吃一點。」
這世界有一些人,能用雲淡風輕的方式,帶你回到正軌,是一種幸運。
聽她嚼著菜,說著討厭的人事物。
我覺得生活也沒有糟到完全過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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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網路上,回頭去查愛德華氏症,導致我只需要輸入「愛」這個字,搜尋引擎就會直接知道我的心意。
四下無人時,我幾乎是自虐式地逼自己看那些得病的孩子照片,一張接著一張,我的動機很難理解,我想知道他們有沒有活下來,我想知道他們怎麼死去,我想看他們跟我的寶寶像不像,到底,我想證明他們像,還是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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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去上班,便面臨一個大型活動。
遇到一些久未碰面的客戶,知情的人不多,其中一個客戶跑過來,說:「哇,你不是快生嗎?怎麼穿上這件衣服,這麼藏肚,太厲害了,哪裡買的?」
我有點尷尬,只好拍拍肚子,淡淡地說,「發生了一些事情,我現在沒有懷孕了。」
客戶尷尬至極,向我道歉,我覺得對她很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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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會在半夜醒過來。
在深夜裡,我已經不那麼難受了,我會側躺著,看向窗外,等天空慢慢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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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開始寫一篇故事,故事裡面有一個倒楣的人,他養一隻狗,那隻狗得了憂鬱症。
那隻狗常常歪著頭,倒退着走路,無故呲牙裂嘴,還老是趴在地上打滾。
但想想還是作罷。
我必須暫停對我所經歷的失去,做出更多的譬喻。
像是我之前說過的那些,傷心的史努比與查理布朗,失去雛鳥的築巢,得了憂鬱症的狗。
身為一個作家,我可以對於一個處境,想到各式各樣的譬喻。
但現在不能再這樣做了。
要盡可能的,平鋪直敘地處理事情。
因為,儘管那些譬喻多麼優美,無窮無盡的譬喻,把我帶到與懸崖的距離,變得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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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時分,決定出門走走。
我穿著之前買的孕婦裝,走在人行道上,看起來胖胖的。
去了附近地下街的書店。
語言學習區,有一群很上進的,上了年紀的人在閱讀,一面動著嘴唇,無聲地學習。
小說區,除了科幻那一小塊以外,沒有什麼人。
「那一區臭臭的。」經過收銀台時,有個客人向店員抱怨。
幾個店員輕聲在討論,唉,因為有個流浪漢坐在那邊啊。
我剛剛從那邊走過來,我有看見那個流浪漢。
他很安靜,把鞋子脫掉放在一旁,身上飄著一種濃郁的墨水味道。
我希望店員不要趕走他。
因為人不可貌相,就像我,是個過去式的孕婦,仍然意味不明地穿著孕婦裝走在路上。
而那個流浪漢,他沒有打擾任何人,他手上拿著《資治通鑑》,沉默地在讀。
這個世界很深,黑暗的地方還是有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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踢到桌腳,原地跳了好幾下。
想到之前讀的一篇文章,說痛苦是人類專屬的行為。
一般的動物在受到傷害時,只會感到痛,苦是一種想像,人類才感受得到的專屬想像。
我後來發現是這樣,有一部分的自己,會一直滿傷心,但另一部分的自己,會漸漸的好起來。
我又堅強又憂傷,比例是一比三左右。
後遺症是一些地方不太能去。
香港茶餐廳,是我在產檢之前去的,那天我提早下班,嘴饞,獨自去吃了油雞飯,絲襪奶茶,加點了一個蛋塔。
那天傍晚,在醫生說我的孩子心臟破了一個洞之前,我吃著飯,隨著血糖上升,寶寶在肚子裡動,我是很幸福的母親。
如果我沒有發生那件事,我會告訴所有人,觸景傷情是很老套虛假的。
後來那個茶餐廳,我其實不太能靠近,我一靠近,就會變成一個愚婦,愚婦會一直問自己,如果我沒有翹班,是不是我的孩子就能生下來,如果我當初這樣那樣,是不是事情就不會變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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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篇霍金的文章。
霍金深愛自己的三個孩子,並且給了他們三個忠告—
一、記住永遠仰望星空,不要計較自己的得失。
二、永遠不要放棄工作。工作讓你的生活有了意義和目標,如果沒有它,生活就毫無意義。
三、如果你能夠幸運的找到真愛,記住,那是非常珍貴的,不要對其置之不理。
白天的我,回去上班了,到了夜晚,城市還沒睡,我該怎麼仰望。
本文摘自:《我所受的傷》,葉揚著,大塊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