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只要一次又一次走進厄運之中,
就會變得更加堅強。
駱駝站在工業區前,彷彿是半透明、可以穿透的虛構之物。
大路上沙塵飛揚。駱駝瞇著眼睛,幾乎是閉起眼睛那樣瞇著,迷茫又很自得的樣子。隔著路,我也一樣瞇起了眼睛,仔細去聽。遠處的廠房裡,夾雜在機械轟轟運轉的聲響中,是不是傳出了細微而溫柔的歌聲?
這是我們年少時候常來的地方,不為工作,也不為了消遣,大概是為了—為了對人生的想像吧。是想像嗎?在我們紛紛離家、到外地去唸書或求職以前,這裡的一切,是我們對「巨大」、「科學」、「機械」、「力量」等許多詞彙最初的理解—對世界滿懷好奇的青少年,沿著港畔的小路騎著借來的車,加快速度,心裡大聲唱歌,四周是轟轟然巨物運行的聲響,塊狀的金色大風四下盤桓,偶爾撞上我們後無聲碎散,復又在我們身後聚合,風裡瀰漫著奇異的氣味、以及彷彿由夕陽崩解而來的細瑣飛沙……
這就是我所初步認識的「力量」了:臨海不遠的工業區,科學與意志共同構築的龐大建物群,佔去整片平原上最好的位置,人與車頻繁、規律且沉默地進出,全力運轉,彷彿向著更廣大的世界不懈地提問、乃至試圖還手。我們逃離家庭和課堂,大老遠來到這裡,用身體和想像,去體會虛無的巨獸在此漫長搏鬥。
我們常來。但其實我並不喜歡這裡,或者比較精準的說法是,在這裡我總覺得不知所措—我確實感覺到自由了,離開熟悉的環境,自由的規格與邊界隨著我的移動不斷拓寬,但是,我好像也隱隱察覺自己更多的不快與不耐。比如說,我討厭夕陽下山、滿載砂石的大車轟轟然駛出門閘。我討厭晚風裡的氣味,討厭在那樣的氣味裡像小男孩一樣打著噴嚏的自己。我也討厭騎著車魚貫進出的大人們臉上木然沒有表情,厭惡他們永遠急急忙忙前進但不說話的樣子,騎車不是一件自由的事嗎?我討厭不自由,但或許也討厭變得比較自由的我發現,全然的自由很可能並不存在。我討厭別人決定故事的方向,我甚至好像有點討厭故事是有方向、會繼續前進的。但我也討厭原地打轉。我討厭故事周而復始,討厭永遠待在故事裡的同一個位置,也討厭我在周而復始的故事裡空蕩蕩地幽靈一般沒有位置。
厭惡卻不甘心,一再前來,又怕又好奇,一邊理解一邊挑釁,什麼都想看看但什麼都不想要,這是懷著年少意氣才會做的事情,也是懷著年少意氣的人才能有的遭遇。在那麼多的討厭裡,從來沒有人來勸導我或制止我。沒有人試圖傷害我,干涉我,理會我。所有的人都看見我了,卻又好像沒有。我彷彿是不存在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坐在工業區前的大路邊咬著飲料的吸管,聽著所有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往往我感覺到的不是冷漠,而是若有似無的溫柔……
好奇怪啊,但這樣的地方,竟然就成為我那段日子的祕密基地了。建築在轟轟然的沉默裡的祕密基地。一個穿著制服的中學生,徘徊在上班時間的工業區外頭,卻不曾受到盤問,或驅趕。
那是很多很多的冷漠所致,還是很多很多的體諒與寬容?
我就是在那段時間遇見駱駝的。駱駝總出現在工業區的門前,有時來回踱步,有時就動也不動站在那裡,繁忙大路邊上,彷彿靜物。印象裡他比我們一般在動物園看見的駱駝更壯碩,也更巨大,每每騎車經過,總帶給我震撼、想要迴避的感覺。原來駱駝的體型這麼大嗎?但也可能只是當時錯覺。或許單純是我靠得太近了?又或許是駱駝出現在那樣的情境裡太奇怪了,以至於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和重視?
好多年沒見了,沒有想過能再次看見駱駝。隔著大路,今天的駱駝看上去像是病了,毛色斑雜,而且—而且比從前矮小好多。是因為我們離得太遠、保持著太過安全的距離嗎?還是駱駝真的變小了?
總之是有點不一樣了。其實整個工業區都不太一樣了。廠房周遭,零零星星蓋起了高樓,看上去應該都是近幾年的新建物。
是它們使駱駝看起來變小了嗎?我向四處看看,不太確定。但比起高樓,以往巨大的、彷彿無盡的天空,應該會使駱駝看起來更渺小吧。
還是就只因為我們,真的長大了嗎?
駱駝站在醒目的、人來人往的大路邊,什麼都無所謂似地時不時嚼著嘴巴,像在喃喃自語,不曉得反芻著什麼。駝峰還是飽滿的,在不缺水的季節和不缺水的城市,駝峰似乎毫無用處。
但駱駝站得直挺挺的,從以前到現在,總是如此,醒目的駝峰彷彿才是他的存在之處。那是多麼不合時宜的存在啊,我在心裡小聲嘀咕。灰濛濛的駝峰,看上去像是更遠處低矮起伏的山巒之中,幾可亂真的一部分。
其實我已經很久沒有回來這裡了。工業區這裡的一切,現在都讓我覺得陌生。有點像是換了一個角度去看舞台上的布景那樣:所有東西是同樣的,只是與心裡殘留印象的比例和尺寸相比,有些錯亂失真。說起來,駱駝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我很難忽視駱駝的原因,單純是我總覺得駱駝是巨大健壯存在著的。
我不曉得,原來駱駝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沒有人在乎、沒有人注意的駱駝,也會覺得孤單和寂寞嗎?還是會覺得這樣也好、孤單是身為一隻巨大的駱駝理所當然的命運呢?
我左右張望,決定穿越八線道的馬路往工業區的大門口走過去,想靠近一點看個仔細。經年累月的人車、風雨、事故,讓空氣裡漫著噪點一般的細微塵埃,那感覺好舊好舊,無風的時候像是氤氳水氣,整個工業區彷彿是沼澤地帶的廢墟。但每當強風吹來的時候,大車疾疾駛過的時候,或是—或是我奔跑過街的時候,飛沙走石的質地,又讓我一瞬間回到童年不切實際的冒險想像當中—大漠蒸騰,紗麻質地的布料和熱風摩損著我,那些滄桑的場景與其說是痛苦的,不如說是幸福的試煉。那時的我多麼喜歡往危險之處去啊,好像只要一次又一次走進厄運之中,就會自然而然變得更加堅強,而永遠不會真正受傷……
通過馬路,可以看見大門口的守衛室已經廢棄了,無人看守,也無人出入,只聽見背景中機器碌碌運作的聲響。從前頻繁出入的人們都去哪了?我離門口更近,但駱駝還是離我好遠好遠。
我的臉被風沙刮得有些疼,痛是真實的,但心裡一點都不覺得堅定。縮得小小的他們,和我們,對「強大」的想像,還是從前的那個樣子嗎?
霧霾籠罩、風沙飛揚的時刻,無人在場,只充斥著無名機具運作的聲音,什麼都沒有,除了—除了那匹非常不真實的駱駝。
如果有人也曾和我一樣經歷過這些,多年以後站在這裡,或許也會想起當年對駱駝的印象,而感到奇怪的熟悉和疏離吧。
那駱駝呢?我瞇著眼睛往前望,像駱駝一樣。好像又聽見廠房裡傳出了從前那種溫柔的歌聲。風沙揚起的時候,永遠守著工業區的駱駝,會感覺到比較真實的孤獨,還是比較真實的幸福呢?
本文節錄自:《蜂蜜花火》一書,林達陽著,三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