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二年級時,我將學童疏散的經驗寫成小說,獲選刊登在《言論》,更加深了對寫作的興趣,另一方面,我也會到戲劇社幫忙打雜,或是上場當個臨時演員。一切多虧麻布中學不鼓勵死讀書的學生、學風自由開放之賜。
升上高中,我熱愛閱讀課外書籍,曾經為和辻哲郎的《古寺巡禮》深受感動,戒慎恐懼地向母親表明「想去京都、奈良走走」,果不其然遭到斥責,「家裡連張羅吃的都千辛萬苦了,哪來閒錢給你呢」。不料,過了幾天,父親突然走過來,問:「你想要去京都嗎?」我囁嚅地回答:「可是⋯⋯家裡的經濟狀況……」父親一聽,大罵一聲:「小孩子不必管金錢的事!」隨後給了我一筆錢,足夠在京都食宿一個禮拜。
圖/倉本聰就讀麻布高中時期。
父親不喜歡子女擔心家計,多少也反映出他自己視金錢為阿堵物的心態。不久,偶然發現一直擺放在客廳的李朝瓷壺不見了,那之後,即使住在京都車站前的便宜旅店,走訪名山古剎,一想到「讓父親變賣了那只壺」,旅行便變得沉重起來。
父親重啟出版事業,只是儘管對印刷文字感到飢渴的大有人在,科學類別的書籍依然滯銷。家中經濟陷入困難。祖父大量持有的國債,也隨著戰敗形同廢紙。
當時出版界,因田村泰次郎的《肉體之門》十分暢銷,舉凡書名冠上「肉」字的一定大賣。可能是頓悟不能只賣專業書籍了吧,父親轉而拜託熟識的大腦生理學者林髞撰寫推理小說,林教授以木木高太郎的筆名寫下許多膾炙人口的作品,可惜那本賣得並不好。
記得當時尚有作者核章的規定,我和母親還到林教授家裡努力幫忙蓋章。
父親一直為狹心症老毛病所苦,治療的藥物貴如天價,所以只能在發作時施打強心劑。父親的妹妹嫁給醫生,姑丈服務於清瀨的肺結核醫院,父親一旦病況惡化,便會請他過來看診。
高中二年級的一九五二年一月,父親心臟病嚴重發作,因姑丈趕來照料,勉強獲得喘息,彼時父親聲音沙啞地要求:「來唱讚美詩歌吧。」那是個禮拜天,除了外出的大哥,全家人都在,便一起靜靜地合唱了好幾首詩歌。
就在唱到〈天國〉的「主呀,我要回到你身邊」時,父親突然凝視著天花板的某一點,微笑地喃喃道:「來了、來了、來了、來了⋯⋯」隨即露出痛苦的表情。
姑丈立刻大喊:「小馨,快跳上你父親胸口,用力壓住心臟!」我聽從囑咐,一邊用力擠壓,一邊拚命喊著「爸爸、爸爸」。
父親就這樣與世長辭了。
他喃喃自語的「來了、來了、來了、來了⋯⋯」究竟是對著什麼而說呢?應該不會是「疼痛又來了」的意思。總覺得會是一行身穿平安時代服飾,搭乘牛車前來接引的仙人。我淚流不止地想著。父親莊嚴地面對自己的死亡,臨終走得漂亮、灑脫。
母親要所有人迴避,自己仔細將父親的大體清洗乾淨。
就在前一夜,父親寫了一首俳句,「凜然森寒意,夜鴨聲聲啼」,彷彿成了他的辭世之語,享年僅五十二歲。
本文節錄自:《先跳了再說:我的履歷書》一書,倉本聰著,大塊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