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段口述歷史,都是個人歷史與公眾歷史相互印證的。因此,從個人歷史的背景中,挖掘出時代的碎片細節,是口述歷史的重要意義所在。在學術界一般認為,口述歷史有時候是官方歷史的補充,個人歷史與官方歷史的交融,也出現在我正在進行的這段採訪當中。柯蒂斯訴說的一些紐約歷史,和我在此之前研究的紐約城市歷史相符。
柯蒂斯出生在一九五四年,他成長的年代應該是美國的六○年代到七○年代之間,那是一個美國民權運動和破除種族隔離運動進行得轟轟烈烈的年代,美國黑人不斷爭取著自己的權益。那個時代的美國,因為各種運動經歷了一段時間的城市暴亂期。白人與黑人的衝突,在美國北方的城市尤為激烈。對於紐約來說,哈林區是一個黑人居民集中的區域,根據資料顯示:「這些黑人居民的經濟基礎薄弱,紐約市政府對哈林區的教育投入也不夠,導致青少年的犯罪率非常高。雖然這個地區的居民一直在為自己的子女爭取教育平等權,但是哈林區的公立學校,無論在師資或硬體設施,都與其他白人社區的公立學校不可同日而語。」
隨著口述,我眼前出現了那個混亂的白人與黑人對抗的年代。在那個黑人犯罪率奇高的地區,可以說,我的受訪者也是一個時代的受害者。我閱讀過不少的歷史資料,都說那個時候警察對販毒行為基本是置之不理。在這一點上,我從受訪者的口中得到了證實。柯蒂斯接著說:
回到那個時候,毒品和現在的價格可不一樣,每一袋大概價值兩塊美金。今天,一袋海洛因會花掉你一百塊美金。那個年代,你只要在大樓裡或者公園裡晃蕩,那些需要海洛因的人都知道,你肯定在。警察動用的警力和今天也不一樣,那時候警察根本不管我們,他們覺得我們這些人就是在慢性自殺,讓我們自生自滅就足夠了。你早上起來帶著你的海洛因到公園裡等人,等熟客來了把貨拿走,就這麼簡單。有時候,你的客人身上沒有錢,但是他們需要幫忙,你得照顧一下他們,反正他們早晚都得回來。不是嗎?
在我五十歲之前,我從來沒有被警察抓住過。從十七歲到五十歲,我做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被抓過,我真是太幸運了!但是朱利安尼(Rudolph W. Giuliani)市長一上任,一切都變了。他頒布了一個叫Quality of Life Program(新生活項目)的法律。就算你在街上喝啤酒,或是拿著一瓶打開的啤酒走在街上,警察都可以走過來把你扔進監獄。五十歲,我的人生開始倒楣了。
這次的採訪持續了大約一個小時,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採訪一個毒品販子,不但親耳聽到了舊時哈林區的樣貌,還有幸學習了紐約發展變遷及哈林區的歷史。柯蒂斯口中的「討厭的」朱利安尼市長,我的美國華人朋友不只一次和我提起過。在「良民」的口中,朱利安尼市長絕對是為紐約立下赫赫戰功的一位市長。他上任後,發現警察內部的腐敗,開始了一系列「大動作」。他治理黑幫、打擊貪腐,這也是為什麼警察和工會都比較恨朱利安尼的原因。一個在紐約待了二十多年的華人好朋友索妮亞告訴我,她當時在一家位在時代廣場附近的MTV電影館工作,新市長上任不久,妓女和紅燈區等特種行業被掃蕩趕出時代廣場。一九九五年,索妮亞到新加坡工作一年,等她一九九六年回到美國的時候,時代廣場已經截然不同了。
朱利安尼的鐵腕政策非常見效,紐約的犯罪率大幅度下降,城市面貌也有了巨變。不過後來有很多人反對朱利安尼,認為他是個獨裁者。但是整體來說,紐約人還是非常認可這一位市長。在紐約人票選最好市長的排名中,朱利安尼得票率還超過了後任的麥克・彭博(Michael Bloomberg)。
我抱著我的錄音設備走出財富協會辦公室,被一種個人歷史和公眾歷史交融的幸福感所包圍著。每個人其實都是一座博物館,只要你努力挖掘,讓受訪者的記憶流淌出來,就有機會挖掘出無數「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細節。
這個時候,我的傑瑞教授也完成了他自己的採訪,從某個房間走出來。他看見我,有點得意地笑了笑。我假裝生氣地對傑瑞說:「Gerry, you are so pushy!(傑瑞,你太鞭策人了)」而傑瑞露出了他一貫的得意而狡黠的目光,對我說:「Haitao, I know you can make it!(海濤,我就知道,妳能辦得到)」
我笑了笑,心裡深深地表示出對傑瑞這一「推」的感謝。
本文節錄自:《就要一場絢麗突圍:30歲後人生歸零,闖蕩世界的勇氣》一書,范海濤著,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