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絕美,在櫻吹雪、在風飛紅、在金雨銀杏、在雪白寂境。
不過謝哲青說,日本絕美,在捕捉那些稍縱即逝的生命、稍縱即逝的美,恨不得完完全全「複製」、「貼上」那樣,表達自然中的秩序及美。
江戶切子上重複環繞的紋飾,是宇宙寧靜的和諧;落英凌亂的櫻華,道盡了述說花落春猶在的惆悵;一道道翻騰的渦旋、一叢叢茂生的秋荻,都訴說著造物的細膩與壯闊。「在沉默中,我凝視,時間停止了。」
這個離我們的島嶼、離我們體內索流的血脈、離我們成長背景都極為接近的國度,日本,是否因為距離近到彷彿沒有距離,反而看不清彼此的容貌,看不見真實的對方;你,真的用心品嘗過日本的絕美嗎?
走過落英繽紛的奈良吉野,走過點翠新綠的鞍馬貴船,走過霜葉浪漫的丹後天橋,走過細雪霏霏的越中金澤,現在,謝哲青要從日本南方九州開始說起,這個大河劇《篤姬》的家鄉,說一個關於季節、美以及只存在他心中的日本。
在山上看海,在海邊看山:薩摩小京都─知覽
國道226線,從指宿到枕崎,47.1公里的快意奔馳,沿路景致雋永迷人。
選擇國道編號226號的「南薩摩路」(),不為別的,因為紺碧的海與秀麗的山,特別令我著迷。每個轉角都讓我憶起年少時在東台灣旅行,南迴與蘇花,作家琦君筆下「剛才在山上看海,片刻之後在海邊看山」的情迷意亂,在此也能體會。
我們沿著海天一色的公路前行,被稱為「薩摩富士」的開聞岳近在眼前。在碧海藍天之下顯得風情萬千。南薩摩路也是九州頗富盛名的茶區,知覽自古以來就是重要產地,茶園遠映著海色天光,讓所有人都放慢節奏,駐足留戀這天人合一的難得美景。
知覽是一座值得花時間流連的小鎮。被稱為「薩摩小京都」的知覽町,保留著江戶時期,風格質實剛健的武家屋敷。
但不遠的所在,是另一個時代的罪愆印記與傷痕。
櫻島下,那些年輕的生命
1944年5月,日軍飛行第五戰隊長高田勝重帶領四架零式戰機,在慘烈的比亞克島戰役(Battle of Biak)中撞沉了一艘美方驅逐艦,成為神風特別攻擊隊()的先驅。到了秋天,日軍為了在節節敗退的菲律賓戰區力挽狂瀾,海軍中將大西瀧治郎正式組建了以自殺攻擊為目的的「神風特別攻擊隊」,以「一人一機,一彈一艦」的戰術手段,企圖與美軍太平洋艦隊同歸於盡。
這些特攻隊員平均年齡不足18歲,上級不斷以武士道精神、個人英雄主義與尊皇攘夷的思想,激勵這些少年以死殉國。當然,一群熱血愛國的青少年投身沙場,不過更多的是,在軍令如山的脅迫下無奈地飛上青天,有去無回。
大概許多人不曉得,知覽曾是太平洋戰爭末期神風特攻隊的大本營。戰後,民間蒐集1萬4000件特攻隊員遺物,以及1036名殉死隊員的相片、日記、作戰地圖、遺書,成立知覽特攻平和會館()。其中還包括了從零式、一式、三式與四式4架戰鬥機殘骸,以及特攻隊員的絕筆、遺詠。
我細細的閱讀隊員的遺稿,其中大部分都帶著恐懼與悲哀,即使官方宣傳說隊員隨時都有殉國的準備,實際上許多人晚上就寢後都躲在被窩裡偷偷哭泣。他們最期待與開心的時候,是附近女子高中生每週的例行訪問,這是隊員們早逝的青春中唯一的火花。
全館以淒婉感人閃現反戰思維,卻有意無意規避反思戰爭責任。之前我也拜訪過中國陝西延安革命紀念館、美國華府中心華盛頓紀念碑、北朝鮮主體思想塔與普韋布洛號、甚至是波蘭奧茲維辛集中營也有類似傾向,官方總是「選擇性的客觀」闡述歷史模糊事實。
也難怪,愛爾蘭文豪王爾德也說「愛國主義是邪惡的美德」(Patriotism is a virtue of the vicious),這樣的反省,奠定了20世紀後半的世界和平。
當特攻隊員從知覽起飛,越過開聞岳同時,他們是否知道再也回不了家?難道對生命沒有一絲留戀嗎?
我想知道。
伸手不可及的美:歌舞伎「形」 與「構」的世界
偶然機緣,記得是霜葉正紅的季節。不知道哪來的雅致,興沖沖地買了大阪道頓堀松竹座最便宜的票。從那天開始,一頭栽入歌舞伎「形」與「構」的世界。
那天有兩場舞踊,九代目松本幸四郎演出《勸進帳》中的弁慶,以及東玉三郎的《鷺娘》。
《勸進帳》中的弁慶,是日本中世紀平安時代末期傳奇人物。原為僧兵的武藏坊弁慶,追隨主公九郎判官源義經,在征討平氏戰爭中有出色功績。不過後來因為義經功高震主,兄長源賴朝開始對義經趕盡殺絕。
為避開戒備森嚴的關東,源義經一行喬裝勸募重建東大寺行腳僧,繞道進入越前(福井縣),取徑山險路難的北陸道。然通緝令早已布達全國,源義經一行在加賀的安宅關引起守將富樫左衛門懷疑,關所要求偽裝成募款僧的源義經把勸進帳(募款帳冊)拿來檢查。
根據傳說,膽大心細的弁慶急中生智,隨便呈上一份毫無關係的書卷,謊稱是勸進帳(想必守將也看不懂),不甘心被騙的富樫左衛門,仍覺得弁慶身邊的源義經很可疑,弁慶便用力對源義經大吼:「都是因為你這個娘娘腔長太像九郎判官,每次都給我添麻煩!」然後拿金剛杖重重的扁了源義經。弁慶逼真的演技徹底瓦解了富樫左衛門的心防,富樫左衛門心想:「哪有小弟敢痛扁老大。」於是通關放行。
即便是生死關頭,冒犯了主君,弁慶仍感到十分愧疚。離開關所後,弁慶淚流滿面,向源義經下跪請罪。身為老闆的源義經也是個明白人,在說了幾句貼心話後,主從相視而泣。
幸四郎的弁慶,透過臉部與肢體的表演,將「我倆沒有明天」的流亡心情,傳達給台下觀眾。悲憤、羞愧、激動、狂放,即使在多年之後,我仍能感受到武藏坊弁慶複雜的心緒。
相較於至陽至剛的大聲公弁慶,東玉三郎的《鷺娘》則美得令人心碎。《鷺娘》述說一隻白鷺精,因為渴慕人世的愛情,於是化成人形,以年輕女子的姿態落入凡塵,在情愛幻滅後墮入悲傷的無明深淵。於是,女子在大雪紛飛中躑躅、漫舞。最後,她站上舞台中央的紅毯,以獨特的姿勢結束劇碼。
冷光中,舞踊在幽寂飄忽的曲調中展開,身著「白無垢」、手持和傘的女子在沉默的雪夜中現身。隨著劇情的鋪陳,鷺娘在變裝中轉換身分與心情:紫衣是滾滾紅塵中的憧憬冀望,粉紅是戀愛中的心情觀照;當鷺娘以紅衣出現時,良人早已變心遠離,一襲紅衫是痛徹心扉的真實反映。當鷺娘由人形回歸鷺鳥,拖著受傷的羽翼,拍撲抖落翅膀上的雪花,每一寸肌膚都滿盈著悲悽。
最後,滿臉愁苦、一頭漆黑散亂長髮的她,站在舞台中央的紅毯,舉手投足,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綻放出上古女先知被鬼神附身的驚人氣勢,在生命被釋放淘空之後,鷺娘氣絕而亡。
當燈光再度亮起時,我看見許多人在偷偷拭淚。
《鷺娘》可說是日本舞踊中的《吉賽兒》,歌舞伎裡的《垂死的天鵝》(e Dying Swan)。那天驚鴻一瞥的美讓我回味了好久好久,當我知道東玉三郎是一位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子時,半晌說不出話來。
當然,因為觀看松竹座《顏見世》的經驗,讓我迷上歌舞伎。歌舞伎太美了。尤其是百鍊千錘的「女形」。
女形可類比為傳統京劇中的「旦」,東玉三郎相當於中國近代的梅蘭芳,而歌舞伎女形舞碼《雪姬》、《八重垣姬》與《鷺娘》,就像是中國戲曲中《霸王別姬》、《貴妃醉酒》或是《遊園驚夢》。記得在一次訪談中,有人問玉三郎為什麼走入女形的世界,他回答:「我傾慕那伸手不可及的美。」
正是那「伸手不可及的美」,引領我進入東方美學的堂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