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月19 日,晚上7 點半,李國修剛從上海公演完《京戲啟示錄》回來,台北冷得讓人直哆嗦,冬雨下個不停。
兒子李思源過幾天就要過21 歲生日了,這個訪問就在屏風表演班開始。
傳統中國家庭父與子,情愫微妙,有王文興《家變》筆下的父子,有李安《推手》筆下的父子,也有吳念真《多桑》台灣日式家庭裡的父子。但是李國修和李思源呢?
當思源11 歲有了第一輛腳踏車時,李國修就知道,「這一騎,不知他會騎多遠? 他又會離我多遠?」
穿著格子襯衫的李思源,剛從美國回來。15 歲時他決定跟自己的夢想賽跑,隻身去了加拿大念書,但也開始了一段自我成長、自我探索的旅程。異鄉的離別、寂寞、悔過,一次次都是成長的眼淚。看見久違的兒子,李國修端詳了一下,隨即進去也換了件格子襯衫出來,他的心思總是細膩。
屏風25 年大戲《京戲啟示錄》,寫的正是李國修與父親之間的故事,他父親是全台唯一會做戲鞋的人。傳統的父子記憶是巨大的,是恐懼的。但是這樣愛永遠說不出口的父親,卻在他18 歲時,穿著西裝,到台中成功嶺探望第一次離家的他。大熱天,看著父親西裝都濕透了,他也淚流滿面……。
35 歲做了父親,李國修開始思索自己的角色。他認為孩子的路要自己走,要活得像自己,他選擇當「119 父母」,父母只是愛的緊急救援者。他知道,再難的抉擇,都抵不過兒子獨立的背影來得驕傲。
雨還是下個不停。12 月21日,也就是兩天後,新聞赫然出現「李國修大腸癌細胞轉移肝臟,暫別舞台戰癌魔」。這麼大的事,為什麼當天不取消採訪呢?
這就是李國修,永遠都是想著別人。
思緒在先前的鏡頭中穿梭,我終於了解思源回答最後一個問題「送給父親一句話」時,為什麼思考那麼久。他慎重地說:如果我能開一家電影公司,要叫屏風導演班,我要把父親的作品拍成電影,繼續傳承下去。
一個人的夢想,如此近,又如此遠;但滿滿的愛,即使再遠,卻又近在咫尺。一個父親,是這麼深情又驕傲地和兒子對話。
奇妙的父子相認
父親不再是巨大的,因為愛、想像力、幽默感,父與子在信任中重建關係。
李國修(以下稱修):我35 歲當爸爸,在父親這個角色上,我很晚才開始學。我記得他1 歲的時候,有一次我演蕭伯特,要燙金色捲髮,演完之後我把頭髮剪了。那天到保母家要把他抱回來,我叫:「我是爸爸!」他看到我短髮,嚇哭了。
回到家,我就拿個小襯衫蓋住頭,看不到頭髮,他才開始認出這是爸爸。
父子相認這件事,當時只是好玩,但我也開始恐懼,覺得不知道這個孩子認識這個父親要從什麼時候開始?
李思源(以下稱源):我在18 歲時寫了一個電影劇本《e Circle》,劇情是講一對父子的故事。父親是一個不會說愛的拘謹角色,兒子童年時在學校遭欺負,父親就用一張紙剪成圓形,把兒子不喜歡的遭遇,寫在圓圈的一角上,再把那缺陷的一角遮住來勉勵兒子:「這不好的地方,並不會影響整個圓,你看到的還是一個圓。」
我在《e Circle》最後寫了一句:「爸爸,你是我這輩子看過最完美的男人……。」
如果你要我用一個動詞或名詞說出這一生的話,我會回答「驕傲」。驕傲,這是來自父親的洗禮。
修:想像力和幽默感是我的人生哲學。開車時,我常會耍寶表演正在開飛機,學機長廣播:現在飛行高度「滋……」,地面高度「滋……」,請大家「滋……」,不斷被雜音干擾;買玩具我也會自創玩具歌,他們會自動修改歌詞換成想要的,要我買給他們。
最近我在演《京戲啟示錄》 ,一直想起我的父親。他是台灣唯一純手工製作戲鞋的師傅,當年京劇名角穿的鞋靴、彩鞋、薄底到厚底靴,都出自我父親之手。
在我們那一代,父母跟子女的界限非常明確,打罵的威權教育下,始終相信「子不教父之過」,所以在我們的成長過程裡,父親很威嚴、形象非常巨大,我們是用恐懼來面對這樣的親子關係。
等我做了父親,我想把那個威嚴拿掉,我希望跟孩子建立一種「愛、想像力、幽默感」的朋友關係。
如何找到自己
關於角色設定,劇本中所謂的井字思考,一定要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 做過什麼事情? 來自哪裡? 要去哪裡? 喜歡什麼? 討厭什麼? 習慣什麼? 你必須發揮創意填滿這個角色裡的所有細節,該有的行為,該有的動作,這就是人生。
修:思源11 歲的時候,我幫他買了一輛腳踏車。牽車回家的時候,他突然問我,可不可以騎一段,我看見他興奮地踩下踏板,義無反顧往前騎去,看著他的背影,我心裡想:他會騎多遠?他又會離我多遠?
源:我小學最好的朋友畢業後決定去加拿大,我不敢相信怎麼可能?我們大家玩在一起,然後你說長大就長大,你說出國就出國,這叫我怎麼受得了?我更無法接受的是,他為什麼有這麼多的自信與方向?
修:他13 歲的時候,有一天突然用非常認真的口氣問我:「爸爸,你是怎麼找到你自己的?」我很驚訝。
源:爸爸常常告訴我: 一個角色,一定要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做過什麼事情?來自哪裡?要去哪裡?喜歡什麼?討厭什麼?習慣什麼?要知道自己的全部事情。
這是劇本中所謂的井字思考,你必須發揮創意,填滿這個角色裡的所有細節,該有的行為,該有的動作,這就是人生,這也是所有人的人生。
我開始想,如果連虛假故事中的角色,都必須擁有目標,那麼我們這些存活在地球上的人,又怎麼能順從漂流的心態活著?
修:我告訴他,你爺爺16 歲做戲鞋找到自己,我是18歲加入世新話劇社才找到自己,你13 歲要怎麼找?你要先找到你自己,找到你自己的興趣。
我在18 歲加入世新話劇社,因為一次又一次的演出,觀眾的掌聲加上同伴的鼓勵,讓我對表演產生高度興趣,這份興趣支持我全心投入劇場工作到現在。
我認為13 歲到22 歲,是一個人的人生當中,尋找自我的黃金關鍵期,父母必須用心鼓勵孩子培養興趣。興趣比分數更重要,成績老是落後的孩子,如果能找到興趣,一樣可以在人生的舞台上發光發熱。
源:15 歲那年,李安得了奧斯卡最佳導演,他是爸媽的舊識,我永遠記得,當頒獎人一公布得獎者為李安時,我媽媽緊握著雙手,嘴角帶著微笑,淚水卻從她的眼眶滑落下來,那是感動的眼淚。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的夢想是什麼了! 我要贏一座奧斯卡。兩個月後,我決定去加拿大念書。
修: 他15 歲離家,現在21 歲,他在尋找自己,這讓我很感動。在追尋當中,我們很遺憾許多人半途而癈,至少我看到一個年輕人,在這個小島上成長到21 歲,他看見自己,一直在尋找自己,對於我們做父母的來說,很欣慰。
為夢想流的5 種眼淚
在追逐夢想路上,有5 種獨特眼淚—離別、寂寞、悔過、信任、驕傲。鹹鹹淚水,是一種成長的驕傲。
源:15 歲離開家,到9000 公里外的加拿大求學,我奮鬥的唯一信念,就是我爸媽留在我身上的記號。在我追逐夢想的路上,我發現了5 種最具意義的眼淚:離別、寂寞、悔過、信任、驕傲。
修:我18 歲的時候,第一次出遠門,到台中的成功嶺受訓,18 歲之前,我只到過中壢,替人送鞋。從小到大,父親從沒有參加過我的母姊會或畢業典禮,但是成功嶺懇親會那天,他和大姐來了,自從母親過世後,他想身兼母職。烈日下,我看到父親遠遠走來,穿著筆挺的西裝,手裡拿著牛皮公事包,我心裡很清楚,那公事包裡什麼都沒有,是替我做面子。我看著他大熱天穿著西裝,汗流浹背,當場我淚流滿面。那一天,是我離家最遠的一次,卻也是與父親最近的一次。
源:我時常在想,我是因成長而流浪,還是因流浪而成長。前兩年,我不斷問自己,不快樂的感覺是從何而來。我蹺課,校長告訴我,我的蹺課紀錄是有史以來最高的,而且宣判,我的高中無法畢業。那是我最空虛與寂寞的時候,也曝露了我的貪玩與墮落,我如同一般年輕人,在一個完全沒有束縛的地方,失去自我控制。
我在加拿大時住的寄宿家庭,對面就剛好是李安電影裡的斷背山,我站在陽台上會常常想到自己的夢想,想到當初自己為何來到這裡。
我寫了一封信給爸媽,回頭整理了那3 年,發生在我身上的改變。我從第一年寫到最後一年,在最後一頁我流淚了。我沉沉地哭了,當下我才知道,原來這封信不是寫給我爸媽的,而是寫給我自己的。
修:我看到思源的5 種眼淚,是一種成長。1986 年剛滿30 歲時,我決定出國遊學,電視曝光為我帶來大量名與利,我仍努力摸索我的未來。我到東京去了45 天,到紐約又住了5 個多月,半年的遊學中,我不停問自己:將來要做什麼?一番掙扎後,我下定決定回到劇場,就在30 而立那一年,我成立了屏風表演班。我這輩子只做劇團,而屏風只做一件事,就是開門、上台、演戲。我父親跟我說:「人一輩子做好一件事情,就是功德圓滿。」
源:我一直很驕傲的說,我爸這輩子沒有管過我,沒有限制過我,他沒有告訴過我幾點回家,沒有告訴過我要去做這件事情,他只告訴我不要當流氓、不要吸毒,所以我一直都活在自己的思想裡,去找我自己的答案。
修:我希望我的孩子都是真性情的人。我跟王月在孩子誕生後,很鼓勵他們自在大聲的笑、大聲的哭。我們常常一家四口一起看電影,各哭各的,很過癮。感情要來自真實的當下,我們不用去看對方,也不用去恥笑對方,這是我們最驕傲的部分。
希望,永遠是時代的現在進行式
我們是在拓荒當中,找到了希望;他們是在引誘跟誘惑當中,看見了希望。在不同的時代中,人要找到自己,找到自己要做的事的希望。
源: 我在國外上過一堂編劇課,老師教我們如何販賣自己的劇本,當你遇到一個好萊塢製作人,只有1 分鐘的時間表達自己的想法,如何用25 個字說完你的故事,這25 個字正是這個故事的賣點。
有人帶一張專輯,有人帶滑板,有人帶籃球,我熱情的東西是這個時代。
我告訴全班說,我愛的是我活的這個世代,或許我錯過了美國黑莓機的世代,但我現在活在蘋果的世代;或許我錯過了Mike Jordan 的時代,但我現在活在Kobe Bryant 的時代;我錯過了Michael Jackson,可是我活在Lady Gaga 的時代;我錯過《星際大戰》,但我活在《哈利波特》時代。這讓我感到驕傲,這就是我熱情的地方。
修:我們是現代劇場拓荒者,走過四分之一個世紀25年,到今天,我們能夠自由創作,我只能說,我做了,而且我改善了這個環境。
我覺得兒子現在看到的世界,對照一個18 歲才離開台北到台中的李國修,是一個島國之觀。
我們那個世代,大概都是從荒蕪中冒險,而他們現在無險可探,就是所謂的花枝招展,然後,有太多的引誘跟誘惑。
我們是在拓荒當中,找到了希望;他們是在引誘跟誘惑當中,看見了希望。一個是找到了希望,一個是看見了希望,我看到兒子找到了自己,找到他自己要做的事情。
源:我在美國大學付學費的地方,一直排到同一個人,他桌上有一塊小石頭,上面是《魔戒》甘道夫的話:「be the changer that you wanna change the world」,就是你想要改變這個世界,就去當那個改變的人。
我不知道接下來的世代會發生什麼樣的轉變,但我知道,如果我想要改變的話,我一定要自己去做,我一定要用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理念,然後去給這個世代帶來我認為最好的正面影響。
修:我要送給兒子:「我希望你活得像自己,做事情對自己負責」。
源(沉思很久):我要送給父親的是,如果我能開一家電影公司,要叫屏風導演班,我會用電影的方式,把父親的舞台劇拍成電影。